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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夜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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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葛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他的理智上。“靠近者，死。”这四个字带来的寒意，远比夜风更刺骨。但他袖中那块麸皮饼粗糙的触感，又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灼烧着他，驱散着那寒意，只留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滚烫。
他不能等，一刻也不能。兄长们正处于被转运的边缘，每拖延一刻，他们被带入更深远黑暗的可能性就增大一分。依靠杨焱？且不说他是否会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书生大动干戈，即便会，那层层上报、商议、调兵遣将的过程，也足以错失最后的机会。
他必须靠自己。
这个念头清晰得可怕，也坚定得可怕。
回到囚室，他反手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了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周密的、能够最大程度提高成功率、也做好最坏打算的计划。
首先，他需要信息。老葛只提供了大致方向和山谷的用途，他需要更精确的位置，至少是通往那片区域的可通行路径，以及“沙蝎”可能的巡逻规律。这点，或许还能从老葛，或者寨中其他可能接触过北边信息的人那里，旁敲侧击地获取。但必须极其小心，不能引起任何怀疑，尤其是杨焱和李文渊的注意。
其次，他需要力量。孤身一人闯入“沙蝎”的临时牢狱，无异于送死。他需要帮手。石頭忠心，赵小满机灵，但他们毕竟是杨焱的人，是否会冒着触怒大当家的风险，随他进行如此凶险的私自行劝？他无法确定，也不敢轻易试探。或许……他目光扫过屋内阴暗的角落，那些平日里因他农事上的照顾而对他心存感激的边缘寨民？比如那几个因伤退下来的老兵？他们经验丰富，对北边地形也更熟悉，但同样，忠诚度是最大的问题。
最后，他需要装备和借口。他需要合手的武器，不仅仅是练习用的短刀，需要便于长途跋涉的鞋履和干粮，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离开寨子数日而不被立刻察觉的理由。药材种植的筹备工作，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掩护。以实地寻找特定草药母株或勘察更远种植地为由，带少量人手外出几日，并非没有先例。
一个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运转，碰撞，组合，又排除。像在下一盘关乎生死的盲棋，每一步都需算计，容不得半分差错。
他走到榻边，就着通风口透进的微弱月光，再次拿出那块麸皮饼。指尖抚过那粗糙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兄长留下它时，那份仓促、绝望，以及深藏其中的、不曾熄灭的希望。
“等我……”他在心中无声地说道，声音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不能失败。
将麸皮饼重新藏好，他吹熄了屋内本就微弱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榻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之法。他想起了杨焱教他射箭时的话：“心念与箭合一，忘弓，忘靶，唯有目标。”此刻，他的目标无比清晰——找到兄长，带他们离开。
他也想起了杨焱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若他此行失败，暴露了身份，或者……更糟，死在外面，那个男人会如何？是会因失去一个“有用”的工具而震怒，还是会有一丝……别的情绪？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摁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与杨焱之间那笔糊涂账，比起兄长们的性命，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冰冷。
姜禾悄然起身，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默默准备。他检查了杨焱给他的那柄练习短刀，刀身未开刃，但足够坚硬沉重。他又找出了一把自己磨制的小巧镰刀，平时用于收割珍稀药草，刀刃异常锋利。他将这两样东西用布包裹好，藏于榻下。
然后，他拿出纸笔——如今他已能熟练运用——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开始勾勒记忆中山神庙附近的地形，以及老葛描述的、通往北方山谷的大致方向。图画得粗糙，但重要的标识一一在列。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微微泛白。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需要储备体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消耗巨大的精力。
晨光熹微时，他再次睁眼，眼中已无半分迷茫与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他如同往常一样起身，洗漱，准备开始新一日的“工作”。
只是今日的工作清单里，悄无声息地加入了一项最危险、也最迫切的——为一场秘密的远征，做最后的准备。
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处，那双始终注视着他的、深邃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仿佛察觉到了空气中，那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的涟漪。
白日里的姜禾，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的“姜先生”。他召集了石頭、赵小满和几个负责垦植的骨干，详细布置了接下来几日引水渠末段清淤、以及在新勘测的坡地先行清理碎石、准备试种药材的事宜。他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将任务分解得细致入微，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吴先生所需的那几味主药，母株难寻，我需亲自带人往更深的林子里走一趟，碰碰运气。”在分派完其他工作后，他状似随意地提起，目光扫过众人，“石頭，赵小满，你二人随我同去。再挑选两个脚力好、认得些草药的兄弟。此行约需三、五日，大家做好准备。”
以寻找珍稀药材母株为由外出数日，这个借口合情合理。石頭和赵小满不疑有他，立刻应下。只有赵小满在低头时，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疑虑，他记得昨日回程时，姜先生对那山神庙的痕迹似乎过于在意了些。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安排妥当，姜禾便如同投入了正常的工作洪流，巡查田地，检查水渠，与吴先生商讨药材试种的细节。他表现得与平日无异，甚至比平时更加专注投入，仿佛要将所有精力都耗尽在正事上，以掩盖心底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然而，暗地里的筹备，却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他寻了个由头，去了一趟仓库，以需要切割坚韧藤蔓、处理坚硬药根为由，额外支取了一把打磨锋利的短柄手斧和几根结实的麻绳。孙管事见他亲自来取，又是为了“公事”，虽觉得这物件与农事关联不大，却也未敢多问，只是在那账本上记下时，笔尖顿了顿。
他还去探望了那位饲养驮马的老人，闲聊中问及寨中是否有备用的、便于山地行走的牛皮靴。老人翻找出一双半旧的、却保养得不错的靴子，尺寸竟与姜禾的脚相仿。“是以前一个老伙计留下的，他没福气穿喽。”老人唏嘘道。姜禾默默接过，以几块新蒸的、加了糖霜的粗面饼作为交换——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硬通货”。
最关键的，是信息。
他再次找到了老葛。这一次，他没有拿出麸皮饼，只是借着定制几个用于晾晒草药的木架为由，在与老葛商讨尺寸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葛师傅，通往那山谷，除了主道，可还有不为人知的小径？‘沙蝎’的人，通常在何时换防？”
老葛正在刨木花的手猛地一顿，抬起头，昏黄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与不赞同。他看着姜禾，这个年轻的哥儿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固执与决绝，那眼神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某个同样不顾一切的身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姜禾几乎以为他会再次拒绝。最终，他低下头，继续刨着木头，声音低得几乎被刨花声淹没：
“……主道绕西山脚，有明哨。东面……有一线天，极其难走，近乎垂直，但知道的人少……或许能避开耳目。换防……多在子时与午时，夜色最深和日头最毒的时候，守卫最为松懈，但也……最为警惕。”
一线天！子时与午时！
姜禾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老葛给出的信息虽然依旧模糊，却如同在黑暗中为他指出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一条相对好走却危机四伏，一条艰险万分却可能出奇制胜。
“多谢。”姜禾郑重地低语，将一块质地稍好的、准备用来包裹重要药草的细棉布塞到老葛手中，不等他推拒，便转身快步离开。
老葛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细棉布，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布条仔细折好，塞进了怀里。
就在姜禾以为自己的行动足够隐蔽，暗自庆幸时，他却不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并未能完全逃过某些眼睛。
李文渊坐在议事堂偏厅，听着孙管事呈报近日物资支取情况。当听到姜禾支取手斧和麻绳时，他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
“姜先生要这些何用？”他语气平和地问。
“说是处理药根和藤蔓所用。”孙管事躬身答道。
李文渊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在那份清单上，姜禾的名字后面，用朱笔轻轻点了一下。
而在更高处，杨焱负手立于自己屋子的窗前，望着寨中井然有序的景象。石頭刚刚前来禀报了姜先生准备带人深入山林寻找药材母株的计划。
“他指名要你和赵小满同去？”杨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大当家。”石頭老实回答。
杨焱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过窗外，仿佛能穿透那些屋舍，看到那个正在为一场秘密行动而奔波的纤细身影。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下去吧。保护好他。”
石頭领命而去。
杨焱依旧站在窗前，夕阳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涌，最终又归于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
他抬起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冰冷的、造型古朴的玄铁扳指。他缓缓摩挲着扳指内侧一道深刻的划痕，那是在很多年前，一场血流成河的突围中留下的。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逸出他的唇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暗涌，已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形成漩涡。
而即将踏足其上的孤舟，却对此，一无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