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蛛丝 ...

  •   姜禾没有立刻再去探寻。过犹不及。他深知,对于老葛这样经历过苦难、心思深沉的边缘人,过分的关注只会引起警惕和疏远。他将这份疑虑压在心底,如同收集其他碎片信息一样,将其归入待解的谜团之中。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注在那些更有可能带来直接线索的渠道上。

      通过几次看似随意的交谈,他从负责饲养驮马的老人那里,确认了确实有零星的、非官方的行脚商人,会冒险穿过北边的混乱区域,用盐巴、针线等小物件,与某些小股流民或者甚至与匪帮外围人员交换皮货或药材。这些商人行踪不定,路线隐秘,大多只在几个固定的、靠近水源且相对隐蔽的落脚点短暂停留。

      其中一个落脚点,老人含糊地提到,似乎在卧虎寨东北方向,约一日脚程的一处废弃山神庙附近。

      这个消息,让姜禾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离开寨子核心区域,前往那个方向的理由。

      机会很快来了。吴先生在勘察寨周土地时,提到东北方向有一片向阳的坡地,土壤条件特殊,或许非常适合试种他提及过的几种耐寒药材。若能成功,不仅可作药用,其经济价值也远高于普通作物。

      “只是那片地方稍远,需得实地仔细勘测一番土壤和水源情况,方能确定。”吴先生捻须说道,眼中带着学者特有的热忱。

      姜禾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此事关乎寨子日后药材储备与生计,不容有失。”他神色郑重地对李文渊汇报,“我欲亲自带人,随吴先生前往东北坡地勘察,以确保万无一失。”

      李文渊看着姜禾,目光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如今姜禾在农事上的权威已无人质疑,亲自勘察新地也在情理之中。他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可。带上石頭和几个得力的人手,速去速回,注意安全。如今北边不宁,勿要深入,勘察完毕即刻返回。”

      “禾明白。”姜禾垂首应道,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他点了石頭,又选了赵小满和另外两个平日里机警且脚力好的年轻汉子。没有惊动太多人,翌日清晨,一行六人便带着简单的勘测工具和干粮,悄然离开了山寨。

      这是姜禾自被掳来后,第一次在没有杨焱直接命令或监视的情况下,踏出卧虎寨的核心势力范围。山风扑面,带着自由的凛冽气息,却也带着未知的危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久违的、混合着紧张与悸动的情绪。

      吴先生专注于他的土壤与植被,一路走走停停,不时蹲下身抓起泥土捻搓,或是仔细辨认着路边的草药。姜禾则分出大半心神,留意着周边的环境与路径。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东北方向行进。越往前走,人烟越是罕至,战争的痕迹与匪患的阴影也愈发明显。偶尔能看到被焚毁的废弃村落,残垣断壁上生满了荒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焦糊与绝望的气息。

      石頭和赵小满几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线,他们警惕地注意着四周,手中的柴刀紧握,将姜禾和吴先生护在中间。

      约莫走了大半日,日头偏西时,领路的石頭指着前方一处山坳,低声道:“姜先生,吴先生,前面再转过那个弯,应该就能看到那片坡地了。旁边不远,就是那处废弃的山神庙。”

      姜禾的心提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先勘测坡地。”

      一行人加快脚步,绕过山坳。果然,一片颇为广阔的向阳坡地出现在眼前,土壤呈现出一种利于排水的棕红色。吴先生立刻兴奋地投入了工作。

      姜禾一边帮着吴先生记录数据,一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坡地侧下方,那片被林木半掩着的、隐约可见残破轮廓的建筑方向。

      那就是废弃的山神庙,也是可能的行脚商人落脚点。

      勘察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吴先生对这片坡地十分满意,采集了不少土壤样本。眼看日头开始西沉,石頭提醒道:“姜先生,吴先生,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往回走了。再晚,山路就不好走了。”

      吴先生意犹未尽,但也知道轻重,点头收拾工具。

      姜禾却站在原地,目光依旧望着山神庙的方向,眉头微蹙,仿佛在担忧什么。

      “石頭,”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我方才似乎看到那庙宇方向,隐约有烟升起?虽说可能是山间雾气,但如今北边不宁,万一有流寇藏匿其中,窥探我寨周边,终究是隐患。既然路过,不如……我们小心靠近查探一番?若无事,也好安心。”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关乎寨子安全。石頭愣了一下,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觉得姜先生所言也有道理。他们此行本就带有巡防周边之意。

      “那……咱们小心些,只看一眼,若有不对,立刻撤退。”石頭紧了紧手中的柴刀,沉声道。

      姜禾点头,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紧张,率先朝着那片废弃庙宇走去。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烟火残留的气味似乎越发清晰。庙宇早已破败不堪,院墙倒塌了大半,殿宇屋顶洞开,露出里面斑驳的神像残躯。

      几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残破的院门。石頭示意其他人散开警戒,自己与姜禾、赵小满三人,贴着墙壁,缓缓向内窥探。

      院内杂草丛生,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和烧焦的木柴。而在院子一角,背风的地方,明显有一处不久前才熄灭的篝火痕迹,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啃食过的动物骨头,以及……几个零星的、不属于山野的物件——半截磨损严重的麻绳,一小片靛蓝色的、质地粗糙的棉布碎片。

      姜禾的目光死死盯在那片靛蓝色的布片上。那颜色,那质地,与他记忆中兄长离家时所穿外衫的布料,极为相似!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腔。

      就在他想要上前仔细查看时,赵小满忽然低呼一声,从草丛中捡起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干瘪发硬的麸皮饼,饼子边缘,被人用木炭,极其仓促而用力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那符号,姜禾认得。

      是姜家村老辈人用来代表“平安”,也是他们兄弟几人幼时玩耍约定的暗号——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三点,如同三颗米粒。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姜禾猛地抢过那块麸皮饼,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个粗糙的符号,眼眶瞬间通红。

      这不是巧合!

      这里有人来过!而且,极有可能,是他的兄长!他们还活着!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传递着讯息!

      “姜先生?”石頭和赵小满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他。

      姜禾死死攥着那块麸皮饼,如同攥着救命稻草。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异常沙哑:

      “没事……只是,看到这些痕迹,想起些旧事。”他将麸皮饼紧紧握在手心,藏入袖中,目光再次扫过那堆篝火余烬和周围的痕迹,仿佛要将这一切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他转身,步伐坚定地向外走去。

      蛛丝马迹,已现端倪。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更加漫长,也更加沉重。

      姜禾紧握着袖中那块干硬的麸皮饼,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粗糙的刻痕,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亲人的温度与力量。那歪歪扭扭的圆圈和三点,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心。

      兄长们还活着!他们到过这里!他们曾在离卧虎寨如此之近的地方停留过!

      这个认知带来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更冷的恐惧与疑问。

      他们既然到过这里,为何没有设法进入寨子寻他?是不知道他在这里?还是……无法前来?

      那堆熄灭不久的篝火,散落的骨头,以及那片靛蓝色的碎布……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他们并非安然路过,而是仓促藏匿,甚至可能受了伤,或是正处于被追赶的境地。那个暗号,与其说是报平安,更像是在极度危险中,仓促留下的、指向渺茫希望的路标。

      “沙蝎”……老葛的话言犹在耳。如果兄长们落入了“沙蝎”手中,又为何能逃到这里?是自行逃脱,还是……被转移?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让他心乱如麻,归途中的山色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焦虑。

      石頭和赵小满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沉默,以及那紧紧攥在袖中、不曾松开的拳头。但他们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并未多问。姜先生自有他的道理,他们只需做好护卫的本分。

      直到远远能看到卧虎寨依山而建的轮廓时,姜禾才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不能将这份剧烈的情绪波动带回寨中,尤其是在杨焱和李文渊面前。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几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试图平复过于急促的心跳和脸上可能残留的激动痕迹。他将那块麸皮饼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最贴身处,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脸上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只是那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漆黑深邃,仿佛蕴藏着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

      “今日勘察,坡地土质确如吴先生所言,极宜种植药材,乃一大收获。”他开口,声音已经听不出太多波澜,对着石頭和赵小满吩咐道,“回去后,如实向李军师禀报即可。至于山神庙的痕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或许是过往流民短暂停留,不必特意提及,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石頭和赵小满虽觉那痕迹有些蹊跷,但见姜禾如此说,便也点头应下:“是,姜先生。”

      一行人回到寨中,已是夜幕低垂。姜禾先去向李文渊复命,将勘察结果与吴先生的建议一一禀明,语气平稳,条理清晰,关于山神庙的发现,则被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重点全落在了药材种植的可行性与前景上。

      李文渊听后十分满意,抚须笑道:“有姜先生与吴先生合力,我寨日后药材无忧矣!此事便全权交由姜先生筹办。”

      姜禾垂首应下,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怀中的那块麸皮饼,像一块烧红的炭,时刻提醒着他真正的牵挂。

      从李文渊处出来,他并未回囚室,而是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了寨子边缘葛木匠的棚屋。

      夜色已深,溪流声潺潺,葛家的棚屋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姜禾走到屋外,并未立刻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老葛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并不意外姜禾的到来,只是侧身让开了通路。

      姜禾走了进去。棚屋内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他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从怀中取出那块麸皮饼,摊在掌心,递到老葛面前。

      “葛师傅,”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样的记号?”

      老葛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个歪扭的符号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刻痕,沉默了很久。

      就在姜禾几乎要失去耐心时,老葛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姜禾,眼神复杂难明。

      “这记号……老夫多年前,在边军时,似乎见人用过。”他的声音沙哑而缓慢,“是……一些被掳掠的、有亲眷牵挂的人,私下里用来传递消息的土法子。”

      姜禾的心猛地一沉。“被掳掠的人……”

      “姜先生,”老葛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您今日去的东北方向……那山神庙,往北再走大半日,有一处山谷,地形险恶,易守难攻……听说,是‘沙蝎’用来临时关押掳来的人口,等待转运的地方。”

      临时关押……等待转运!

      姜禾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所以,兄长们很可能不是逃脱,而是被“沙蝎”关押在那处山谷,那个暗号,是在被转运的途中,于山神庙短暂停留时,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的!

      他们还在“沙蝎”手中!而且,即将被转运到更未知、更危险的地方去!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炽热的焦灼,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那山谷……具体在何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老葛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深深的无奈与恐惧:“老夫不知具体路径。只知道大概方向,而且……那里守卫森严,靠近者,死。”他看着姜禾瞬间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姜先生,听老夫一句劝,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是……煎熬。那些人,是真正的豺狼虎豹。”

      姜禾紧紧攥着那块麸皮饼,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老葛说的是实话,是善意的警告。

      但他如何能放弃?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们被转运走,生死不明?

      他收起麸皮饼,对着老葛深深一揖:“多谢葛师傅告知。”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他转身走出棚屋,融入浓稠的夜色。怀中的灼痕滚烫,心中的念头却如同被冰雪淬过的刀锋,冰冷而锐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