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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鸿 ...

  •   江南的雨,像是被老天爷揉碎了的愁绪,连绵不绝。入了梅的时节,整座临安城都浸在湿漉漉的水汽里,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倒映着两旁飞翘的檐角与斑驳的窗棂,恍若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浓淡相宜,却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缠绵。
      裴府的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着少年清瘦的侧脸。裴钦时指尖捻着一卷泛黄的《春秋》,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芭蕉叶上。叶尖垂落的水珠连成线,滴滴答答敲在石阶上,像是在数着光阴的脚步。他今年十九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下颌线却已渐渐分明,透着一股沉静的锐气。十年寒窗,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雨夜,习惯了与孤灯为伴,只是今夜,心湖像是被这连绵的雨丝搅乱,总也静不下来。
      “咚——咚——咚——”
      急促的叩门声突然划破雨夜的宁静,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莽撞。裴钦时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书房的门就被管家福伯一把推开。老人平日里总是稳重自持,此刻却满脸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明黄的纸卷,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甚至带着几分破音:“少爷!中了!中了啊!”
      裴钦时微微一怔,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他身形颀长,青色的长衫衬得他愈发挺拔,只是眼底还带着一丝茫然。福伯几步冲到他面前,将手中的捷报高高举起,几乎是吼出来的:“咱们家少爷,是状元!今科殿试,圣上亲点的状元郎啊!”
      “状元”二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裴钦时愣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窗外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放大,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他的心脏。那些挑灯夜读的寒夜,那些被蚊虫叮咬的酷暑,那些为了一个字、一句话反复琢磨的晨昏,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期盼与忐忑……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接过那份捷报。明黄的卷轴上,朱红的字迹笔力遒劲,“第一甲第一名裴钦时”几个字,像是带着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有喜悦,有释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空落。他想笑,嘴角却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想哭,眼眶却干涩得很。
      “快!快告诉老爷夫人!”福伯在一旁催促着,转身就要往外跑,又被裴钦时叫住。
      “福伯,”他的声音还有些发紧,“先别声张,我想出去走走。”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少年人乍得喜讯,或许是想独自消化这份激动。他点点头:“少爷当心些,外面还下着雨。”
      裴钦时嗯了一声,转身取了一把油纸伞,换上一身素色的便服,悄悄从后门离开了裴府。他没有往繁华的街道去,反而拣了些僻静的小巷子走。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收起伞,任由细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襟,微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巷子里很静,偶尔能听到几声犬吠,或是哪家窗户里传来的咳嗽声。转过一个拐角,一阵隐约的唱腔顺着风飘了过来,咿咿呀呀的,伴着胡琴的婉转和锣鼓的轻敲,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缥缈。
      裴钦时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去。巷子的尽头,一座有些陈旧的戏楼静静矗立在雨中。戏楼的门楣上,“鸣春班”三个字漆皮剥落,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两扇侧门虚掩着,那缠绵的唱腔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侧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格外突兀。裴钦时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往里望去。戏楼里光线昏暗,只有戏台中央挂着两盏明晃晃的汽灯,将台上照得如同白昼。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看客,大多是些附近的居民,此刻都沉浸在戏文里,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不速之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淡淡的脂粉香,有木头的陈旧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杂在潮湿的雨气里,形成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氛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戏台中央的那个人吸引了。
      那是个正在唱戏的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昆曲戏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样,腰间系着一条水绿色的绸带,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他的头上戴着简单的珠花,脸上施着薄妆,眉眼被勾勒得愈发精致。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鼻梁挺直,唇瓣被点染得嫣红,像是雨后初绽的桃花。
      他的身段极软,一个旋身,水袖如流云般甩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个回眸,眼波流转间,带着无限的风情与哀愁。他唱的是一出《牡丹亭》里的《寻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腔婉转低回,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切,仿佛那杜丽娘的魂魄,真的附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是男儿身,可那份娇柔,那份哀怨,那份对爱情的执着与憧憬,却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他的眼神,在汽灯的映照下,仿佛盛着一汪秋水,里面有期盼,有失落,有欢喜,有悲戚,层层叠叠,让人望一眼,心就忍不住跟着揪紧。
      裴钦时站在阴影里,看得痴了。他自幼饱读诗书,对这些“戏子”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总觉得那是些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此刻,他却被台上的人牢牢吸住了目光,再也移不开。
      他忘了自己是新科状元,忘了外面的风雨,忘了心中的喜悦与空落。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了,只剩下这一方戏台,和那个在戏台上绽放着异样光彩的少年。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稀疏却真诚的掌声。那少年微微屈膝,行了一个轻柔的谢礼,动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雨夜里的宁静。他转身准备下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侧门的方向,与裴钦时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一眼,快得如同惊鸿照影。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疏离,仿佛只是看到了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他没有停留,转身走进了戏台后面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裴钦时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方才那一眼,像是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他甚至能清晰地记得少年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惊讶,记得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肤色,记得他唇上那抹恰到好处的嫣红。
      “喂,你是谁?”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裴钦时回过神,看到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大约是戏班的杂役,正警惕地看着他。他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裴钦时,路过此地,听闻唱腔绝妙,便冒昧进来了,多有打扰。”
      那杂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得体,不像歹人,脸色缓和了些:“原来是裴公子。我们班主说了,听戏可以,但得守规矩。”
      “自然,”裴钦时点头,“方才那位……唱得真好,不知他名讳是?”
      杂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你说的是柳来之吧。他啊,是我们班主的宝贝疙瘩,也是个药罐子。”
      “柳来之……”裴钦时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这三个字刻进骨子里。柳色青青,自天来之,倒是人如其名,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他身子弱,唱完这一场,怕是又得歇着了。”杂役嘟囔了一句,转身去忙活了。
      裴钦时站在原地,望着戏台后面那片沉沉的阴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只有檐角还在往下滴水,滴滴答答,像是在为刚才那出戏伴奏。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淡淡的药味似乎更清晰了些。他转身走出戏楼,重新撑开油纸伞,往回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茫然,心里多了一个名字,一个身影,像是在这连绵的雨季里,找到了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
      回到裴府时,府里已经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父亲裴大人正满面红光地接待前来道贺的同僚,母亲则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眼眶红红的。裴钦时一一应酬着,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反复浮现着戏台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和那个名字——柳来之。
      那一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芭蕉叶,也敲打着他的心。他想起柳来之的眉眼,想起他的唱腔,想起他转身时那轻盈又脆弱的样子,还有杂役那句“药罐子”。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戏子如此牵念,或许是因为那惊鸿一瞥的惊艳,或许是因为那唱腔里的悲戚触动了他,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个潮湿的雨季,和他突如其来的状元身份一样,需要一个不一样的注脚。
      天亮时,雨终于停了。裴钦时起身,望着窗外初晴的天空,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再去一次鸣春班。
      不仅仅是为了再听一次那婉转的唱腔,更是为了再看一看那个名叫柳来之的少年。他想知道,卸下戏装,褪去油彩,那个少年会是什么模样。他想知道,那双盛满了戏文里哀愁的眼睛,在看向真实的世界时,会流露出怎样的情绪。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片刻也无法安宁。
      新科状元的游街夸官定在三日后,这几日,他本该留在府中,接待各方贺客,熟悉即将到来的官场礼仪。可他的心,却早已飞到了那条僻静的巷子里,飞到了那座古旧的戏楼里。
      吃过早饭,他借口有些乏了,想出去透透气,避开了前来拜访的客人,再次换上便服,朝着鸣春班的方向走去。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与昨日的沉闷截然不同。裴钦时的脚步轻快,心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他不知道,这一次的拜访,将会是他与柳来之纠缠一生的开始。他们的命运,就像这江南的雨与晴,看似无常,却早已在冥冥之中,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系在了一起。
      鸣春班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只是此刻里面并没有开戏,显得有些冷清。几个学徒模样的少年正在打扫戏台,还有人在角落里调试乐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
      裴钦时走了进去,一个正在擦拭桌椅的老者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听戏的吗?我们下午才开锣呢。”
      “在下裴钦时,”他拱手道,“昨日偶然路过,听闻贵班柳来之先生的唱腔绝妙,今日特地前来拜访,不知柳先生可在?”
      老者闻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上下打量了裴钦时一番,才缓缓道:“原来是裴公子。来之他……身子不大舒服,这会儿怕是在歇息呢。”
      裴钦时心里微微一沉,却也在意料之中。昨日那杂役便说他是个“药罐子”,想来身子确实孱弱。他点点头:“无妨,在下可以在此等候,不必打扰柳先生休息。”
      老者见他态度诚恳,不像是来捣乱的,便叹了口气:“也罢,公子若是不嫌弃,就先在此坐坐吧。我去问问班主,看能不能让你见他一面。”
      “多谢老丈。”裴钦时感激道。
      老者转身往后院走去,裴钦时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带来一丝暖意。他环顾着这座戏楼,戏台上方的横梁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虽然有些斑驳,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气派。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戏服剧照,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在诉说着这座戏楼曾经的辉煌。
      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裴钦时却并不觉得枯燥。他听着角落里传来的胡琴声,看着学徒们忙碌的身影,心里想象着柳来之此刻的模样。他是不是正躺在榻上静养?是不是还在咳嗽?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昨日那个站在侧门阴影里的陌生男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后院传来。裴钦时立刻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方才那位老者领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面长衫,没有施任何脂粉,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秀的脸庞。正是柳来之。
      褪去了戏装的华丽,卸下了油彩的浓艳,此刻的柳来之,少了几分戏台上的娇媚与哀愁,多了几分清冷与病弱。他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也没了昨日的嫣红,显得有些干裂。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小巧的鼻尖和线条柔和的下颌。
      他的身形比裴钦时想象中还要瘦削,走路的脚步很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老者似乎怕他累着,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胳膊。
      看到裴钦时,柳来之的脚步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
      这一次,裴钦时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略浅一些,像是琉璃珠一般,透着一股纯净又易碎的感觉。此刻,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戏文里的悲戚,只有一丝淡淡的疏离和疑惑,像是在打量一个不速之客。
      “来之,这位是裴公子,昨日听了你的戏,特地来拜访你。”老者在一旁介绍道。
      柳来之微微颔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依旧很好听:“裴公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裴钦时的心头,让他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定了定神,拱手道:“柳先生,昨日听了先生的戏,惊为天人,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恕罪。”
      柳来之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落在窗外的阳光上,轻声道:“公子谬赞了,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技艺罢了。”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让裴钦时心里微微一动。他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心里,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柳先生太过谦虚了,”裴钦时诚恳道,“在下虽是一介书生,不懂戏曲之道,却也能听出先生唱腔里的情感,绝非寻常伶人可比。”
      柳来之闻言,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没笑出来。他转过头,再次看向裴钦时,那双浅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光:“裴公子过誉了。不知公子今日前来,除了听戏,还有别的事吗?”
      他的语气依旧清淡,却带着一丝送客的意味。裴钦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唐突了。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他这样贸然前来拜访,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实不相瞒,在下昨日听了先生的戏,心中颇为触动,今日前来,只是想……想与先生交个朋友。”
      这话一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唐突。他是新科状元,而对方是一个戏子,身份悬殊,说要交朋友,确实有些不自量力。
      柳来之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轻摇了摇头:“裴公子身份尊贵,来之不过是个戏子,不敢高攀。”
      他的拒绝很委婉,却也很坚决。
      裴钦时脸上有些发烫,正想再说些什么,柳来之却突然轻轻咳嗽了起来。那咳嗽声很轻,却很急促,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着,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来之!”老者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满脸担忧,“都说了让你好好歇着,偏不听!”
      柳来之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放下手,唇上染上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看向裴钦时,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让公子见笑了。”
      “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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