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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晚归 ...

  •   暮春的暮色总来得缠绵,戏楼前“鸣玉班”的幡旗被晚风卷着,边角蹭过檐下挂着的红灯笼,晃出细碎的暖光。裴钦时拢了拢月白锦袍的广袖,指尖触到腰间双鱼玉佩的冰凉——这是今早母亲亲手系上的,说新科状元该有件压身的饰物,却没料到他会把这份“庄重”,落在满是脂粉气的戏楼后台。
      柳来之正对着铜镜卸妆,松烟墨画的眉梢还沾着点金粉,见他起身,忙放下卸妆布巾转过身:“状元郎这就要走?”他刚唱完《清河颂》,额间那点朱砂痣还没洗去,衬着那双清亮的眼,倒比台上扮的贤士多了几分鲜活气。方才散场时,裴钦时忍不住多留了片刻,就为听他讲戏词里“清风不渡浊流岸”的典故,没承想一耽搁,天就暗透了。
      “时辰不早了,叨扰许久。”裴钦时的声音尽量平淡,目光却不自觉扫过柳来之桌上的曲谱——最上面那本摊开着,页脚磨得发毛,墨笔圈着几处唱词,正是他今日最动容的段落。他自幼在裴府长大,家训里明明白白写着“远贱籍,避伶优”,如今刚中状元,正是朝野瞩目之时,与戏子多待一刻,都像是在踩薄冰。
      可柳来之却没察觉他的顾虑,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攥着块半湿的布巾:“后厨炖了萝卜排骨汤,早上刚从城郊农户那买的土猪肉,炖了一下午,萝卜都烂透了。您要是不嫌弃,留下来吃口热的再走?”他说话时,眼角弯起来,像含着星子,没有丝毫对“状元”身份的谄媚,倒像是招待熟稔的朋友。
      裴钦时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方才在后台,柳来之蹲在角落里,逐字逐句给他讲戏里贤士的风骨,指尖划过曲谱时,指甲盖里还嵌着戏服上蹭来的金线。那模样,哪里有半分世人眼中“下九流”的轻佻?到了嘴边的“不必了”,竟悄悄拐了个弯:“那就叨扰柳老板了。”
      柳来之笑得更欢了,引着他往后院走。戏楼的后院不大,角落里种着棵老槐树,此时正开着细碎的白花,风一吹,花瓣就落在青石板路上,沾着些泥土的湿气。耳房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时,一股暖融融的香气扑面而来——粗瓷砂锅里的汤正冒着热气,旁边摆着一笼白面馒头,还有碟切得细细的黄瓜,拌了点香油,看着清爽。
      “地方小,您将就坐。”柳来之忙着摆碗筷,粗布长衫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我们戏班子里没什么好东西,这汤您尝尝,炖的时候只放了姜片去腥,没敢多加调料。”他把盛好的汤碗推到裴钦时面前,碗沿还带着温度,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
      裴钦时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汤很鲜,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他在裴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御厨做的汤羹讲究火候与配料,却从来没有这样一碗简单的排骨汤,能让他尝到“烟火气”的味道。他抬眼时,正撞见柳来之盯着他看,眼神里带着点紧张,手里还拿着个馒头,没敢咬。
      “很好吃。”裴钦时连忙低下头,又喝了口汤,“比府里的汤还暖。”
      柳来之松了口气,咬了口馒头,含糊地说:“您要是喜欢,下次来,我再让后厨给您炖。”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当然,您是状元郎,肯定忙,要是没空来也没关系。”
      裴钦时没接话,却想起柳来之说过的话——他是逃荒到京城的,十岁那年被班主收留,学了十年戏才成了台柱子。有人劝他赎身另谋出路,他却说戏楼是他的家,唱一辈子戏也挺好。那时裴钦时还不解,如今看着眼前这碗热汤,忽然懂了:有些“安稳”,不是锦袍玉食能比的。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从戏文说到京城的街巷。柳来之说,戏班隔壁的糖画摊做得最好,尤其是画的龙,鳞爪分明,逢年过节时,孩子们能排半条街;裴钦时则说起自己当年在应天府求学,冬天没钱买炭火,只能裹着薄被在灯下温书,冻得手指发僵,就哈口气搓一搓再写。原本该有天壤之别的两个人,却在这小小的耳房里,聊得忘了时辰。
      直到窗外传来伙计收拾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几句戏词的哼唱,裴钦时才猛然抬头——天已经全黑了,月亮挂在槐树枝桠上,银辉洒在地上,像铺了层霜。“糟了,时辰不早了。”他慌忙放下碗筷,起身整理衣袍,锦袍的下摆扫过凳腿,带倒了放在地上的竹筐,里面的曲谱散了一地。
      柳来之也跟着站起来,帮他捡曲谱,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慌忙移开。“您别急,我去拿灯笼。”柳来之把曲谱放回筐里,快步走到门后,拿起一盏纸灯笼,点亮了递给他,“夜里路黑,您拿着这个,小心脚下。”灯笼是普通的粗纸糊的,上面用红笔画了朵简单的梅花,提在手里,暖黄的光映着指尖,竟让裴钦时生出几分不舍。
      “今日多谢柳老板。”裴钦时接过灯笼,声音比来时柔和了些,“改日……我再来看你的戏。”
      柳来之点点头,送到院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回了耳房。桌上的汤还冒着余温,馒头还剩下两个,他坐下,拿起裴钦时用过的碗,指尖轻轻碰了碰碗沿,忽然笑了——状元郎的碗,也和普通人的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裴钦时提着灯笼,快步走在石板路上。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槐花香,吹得灯笼纸微微晃动,光影也跟着摇曳。他心里有些纷乱,既觉得今日的相处轻松自在,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柳来之,本就不该有交集。裴家是百年望族,父亲裴承宗是出了名的古板,最看重门风,若是知道他去了戏楼,还和戏子一起吃饭,定然会动怒;朝堂上的御史们更是盯着新科状元,稍有差池,就是“言行失矩”的参本。
      可想起柳来之卸了妆后,说起戏文时眼里的光,想起他递汤时小心翼翼的模样,裴钦时又觉得,那些所谓的身份、规矩,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他抬手摸了摸袖袋,里面放着一方手帕——是刚才喝汤时,他袖口沾了点汤渍,柳来之递给他的。帕子是普通的细棉布,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不算精致,却很工整。
      回到裴府时,戌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晚上八点十五分)。府里的灯笼都亮着,挂在回廊的柱子上,映得青砖地一片通红。小厮见他回来,忙迎上来,接过灯笼,声音里带着些急切:“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在正厅等您半天了,脸都沉下来了。”
      裴钦时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理了理锦袍的领口,跟着小厮往正厅去。穿过庭院时,桂花的香气飘过来,他却没心思闻——父亲最恨戏子,说他们“惑人心智”,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怕是要罚他在祠堂跪上三天三夜。
      正厅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裴承宗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本线装的《论语》,面前的茶盏已经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他见裴钦时进来,放下书,抬眼看向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人皮肤发紧:“今日去何处了?为何此时才回?”
      裴钦时垂手站在下面,头埋得更低了些,脑子飞快地转着。他不能说去了戏楼,更不能提柳来之——父亲若是知道,定会让他与柳来之断绝往来,甚至可能找戏班的麻烦。他攥紧了袖袋里的手帕,指尖触到兰花绣线的纹路,定了定神:“父亲,儿子今日刚得了状元,心里实在激动,便想着出去散散心,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回来时才发现时辰晚了。让父亲担心,是儿子的不是。”
      他说得恳切,声音里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雀跃,掌心却沁出了汗。裴承宗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里满是审视。正厅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严肃。裴钦时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心里默默祈祷父亲不要追问。
      过了好一会儿,裴承宗才收回目光,端起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下:“你如今是状元郎,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游荡的少年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裴家的脸面,也代表着朝廷的体面。往后出去,需得提前告知家里,不可再这般随性。”
      “是,儿子记住了。”裴钦时松了口气,连忙应道,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个谎撒得并不高明,父亲或许只是不愿在他刚中状元时苛责,才没有深究。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吏部报备,早些起来。”裴承宗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
      “是,父亲晚安。”裴钦时躬身行礼,转身退出了正厅。
      走出正厅,晚风从廊下吹过,带着些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刚才紧张时的悸动。这个关于戏楼、关于柳来之的谎,像颗种子,落在他心里,不知道将来会结出什么果子。
      回到自己的院子,小厮端来热水,裴钦时洗漱过后,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今日新送来的奏折副本,还有一本《官场礼仪辑要》,是父亲特意让他看的。可他却没心思翻,从袖袋里拿出那方兰花纹帕,放在桌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帕子上,照亮了细密的针脚。裴钦时用指尖轻轻拂过绣线,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柳来之身上的味道,不是戏台上浓郁的脂粉香,而是干净、清爽的味道。他想起柳来之说,这帕子是他自己绣的,戏班的姐妹教了他半个月,才绣好这一朵兰花,闲着的时候绣绣帕子,能让心静下来。
      窗外的月亮更亮了,槐花香顺着窗缝飘进来,混着书案上墨汁的味道。裴钦时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翻开《官场礼仪辑要》,可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戏楼里的烛火,柳来之的笑容,还有那碗温热的排骨汤。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的虫鸣声也弱了下去。裴钦时合上书,走到窗边,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想这些。他与柳来之,就像两条平行线,今日的交集不过是偶然,往后该各自回到原来的轨道。可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却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慢慢晕开,怎么也擦不掉。
      他轻轻摸了摸衣袋里的帕子,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点弧度。或许,这个不能说的秘密,会成为他往后在官场沉浮中,唯一的慰藉。
      又是两时辰,裴钦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帐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锦被上,映出细碎的银辉,可这平日里能让他安心的月色,今夜却格外扰人。他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来之的模样——后台烛火下,他低头卸妆时认真的侧脸;耳房里,他递汤时眼里的笑意;还有院门口,他看着自己离开时,站在槐树下的身影。
      翻了个身,锦被的触感细腻,却不及柳来之递来的那方兰花纹帕柔软。他伸手摸了摸贴身的衣袋,指尖触到帕子的纹路,心里竟泛起一阵细微的痒。白天在戏楼里的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个不停,连柳来之说过的话,都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您要是喜欢,下次来,我再让后厨给您炖排骨汤。”
      “戏班隔壁的糖画摊,画的龙鳞爪分明。”
      “闲着的时候绣绣帕子,能让心静下来。”
      他想起柳来之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没有丝毫谄媚,也没有刻意讨好,只是像朋友间闲聊般自然。可就是这份自然,让他觉得格外珍贵。在裴府,他是嫡长子,是新科状元,身边的人要么恭敬有加,要么带着功利的目的接近,从没有人能像柳来之这样,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听戏人”,与他聊些无关仕途、无关身份的家常。
      他猛地坐起身,掀开帐子,走到窗边。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声偶尔响起,桂花的香气顺着窗缝飘进来,混着夜风吹拂的凉意。他想起自己白天对父亲撒的谎,心里有些不安,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庆幸——幸好父亲没有追问,否则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圆下去。
      可这份庆幸很快又被焦虑取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柳来之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他是裴家的状元郎,未来要在朝堂上步步高升,与达官显贵为伍;而柳来之,不过是个戏子,是被世人鄙夷的“下九流”。他们之间的交集,本就该止于那顿晚饭,止于那个傍晚。
      可越是这样想,柳来之的身影就越清晰。他想起柳来之讲戏时眼里的光,想起他说起戏楼是家时的坚定,想起他绣帕子时笨拙却认真的模样。那些画面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他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他走回书桌前,点燃烛火。烛火跳动着,照亮了桌上的《官场礼仪辑要》,也照亮了他放在一旁的那方兰花纹帕。他拿起帕子,摊在手心,细细看着上面的兰花——针脚不算精致,甚至有些地方还歪歪扭扭,可就是这样一方普通的帕子,却让他觉得比府里那些绣着金线的锦帕还要珍贵。
      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戏楼后院,柳来之送他出门时,落在他肩头的槐花瓣。那时他没在意,现在想来,那花瓣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沾着些泥土的湿气,像柳来之这个人一样,带着烟火气,却又格外干净。
      他坐在椅子上,拿着帕子,出了很久的神。烛火渐渐烧短,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滴在桌面上,凝成小小的蜡珠。他想起自己十年寒窗,为的就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如今真的得了状元,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遇见柳来之,才填补了这份空缺。
      可这份空缺的填补,却伴随着无尽的顾虑。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再去戏楼,会不会被人发现;不知道如果父亲知道了他与柳来之的往来,会有多生气;更不知道,他与柳来之之间,是否真的能有未来。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银辉也淡了些。裴钦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贴身的衣袋里。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可明天还要去吏部报备,不能让别人看出异样。
      他吹灭烛火,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可柳来之的身影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他清亮的唱腔,听到他温和的话语。他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就这一次,就放纵自己想这一晚,明天起,就要回归正轨,做回那个循规蹈矩的裴家状元郎。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想,就再也停不下来了。那方兰花纹帕,那个戏楼里的傍晚,还有那个叫柳来之的戏子,已经悄悄在他心里扎了根,成了他无法言说的牵挂。
      他翻了个身,望着帐顶的绣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再去一次戏楼,就当是再听一次《清河颂》,再喝一次萝卜排骨汤,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柳来之也好。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很快就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他知道这个想法很冒险,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开始盘算,明天从吏部回来后,该找个什么借口出门,该怎么避开家里的耳目,该怎么才能自然地出现在戏楼里。
      窗外的虫鸣声渐渐稀疏,天快要亮了。裴钦时依旧没有睡意,眼里满是纠结与期待。他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走向一条不被世俗认可的路,可一想到柳来之,他就觉得,这条路或许并没有那么难走。
      他轻轻摸了摸衣袋里的帕子,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或许,有些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有些身份,就是用来超越的。而他与柳来之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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