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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九·山河不足重 ...

  •   1930年,北平。

      大雪下得正紧,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地织成一张白网,将整个北平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银白里。六国饭店的玻璃旋转门转动,沈听澜裹着一件深灰色的貂皮领大衣走出来,皮鞋踩在新落的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刚从一场冗长的学术酒会中脱身,脸上还带着些许倦意。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银质烟盒,取出一支烟衔在唇间,低头点火时,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先生,坐车吗?”
      “教授,坐我的车吧,稳当!”
      饭店门口等候的黄包车夫们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招揽生意。他们个个冻得面色发青,帽檐和肩头都积了一层雪。

      沈听澜点燃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这群车夫,正要随手点一辆最近的,却忽然顿住了。

      他的视线越过争先恐后的人群,落在不远处台阶下的角落里。

      一个年轻男人独自坐在雪地里,背对着饭店辉煌的灯火,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肩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显然在那里坐了有一阵子了。与其他车夫不同,他没有凑上前来争抢,只是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最让沈听澜注意的是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不是因为寒冷而产生的轻微颤抖,而是一种压抑的、几乎要崩断的剧烈震动。

      “那位,”沈听澜开口,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拉车的。”

      坐在雪地里的人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手背擦了擦脸,这才转过头来。

      饭店门口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鼻尖冻得通红,眼眶更是红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未干透的泪痕,在灯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他的嘴唇干裂,微微发紫,不知在这冰天雪地里待了多久。

      “先生,您叫我?”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声音沙哑得厉害。

      “去清华园。”沈听澜说着,已经走向他那辆略显破旧的黄包车。

      旁边一个年长的车夫忍不住开口:“先生,他这状态怕是拉不稳当,要不您还是......”

      沈听澜淡淡地扫了老车夫一眼,那目光平静却自带威仪,老车夫立刻噤了声。

      周砚显然没料到这位衣着考究的先生会选择自己,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急忙拉起车把:“先生请上车。”

      沈听澜坐上车,发现这辆车虽然老旧,却出人意料地干净。坐垫洗得发白,上面细密地补着几个补丁,针脚整齐利落。车厢内侧挂着一个自制的小布袋,里面似乎装着几本书籍。

      车拉起来后,比预想的要平稳得多。沈听澜注意到周砚拉车时步伐稳健,即使情绪低落,依然保持着良好的职业习惯。

      风雪更大了,凛冽的北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周砚的背脊在单薄衣物下绷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极为艰难。行至王府井大街转角处,沈听澜忽然开口:“停一停。”

      周砚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转过身,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汗水。

      沈听澜从车上下来,解下自己颈间那条柔软的英国羊毛围巾。不等周砚反应,他已经走近,将围巾仔细地绕在周砚冰凉的脖颈上。

      “先生,这不行——”周砚慌忙要解下来,手指触碰到柔软的羊毛,动作不由得一顿。那围巾上还带着沈听澜的体温和一丝清雅的书墨香气。

      “戴着。”沈听澜按住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我嫌热。”

      这显然是假话,沈听澜露在空气中的手也冻得发白,但他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让周砚僵在原地。那条围巾柔软温暖,像一道屏障隔绝了部分寒冷,也让他几乎冻僵的脖颈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们继续前行,围巾上的暖意一点点渗进周砚冰凉的皮肤。行至南池子附近,沈听澜又让他停下。

      “上来坐坐。”沈听澜指着路旁还亮着灯的“清韵茶馆”。

      周砚犹豫地看着自己沾满泥雪的裤腿和破旧的布鞋:“先生,我身上脏,还是在外面等您吧。”

      “我渴了。”沈听澜已经转身推门,门内飘出温暖的水汽和茶香。

      周砚只好跟上。茶馆里暖气氤氲,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沈听澜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两杯热茶。

      当跑堂的将茶杯端上来时,周砚局促地搓了搓手,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热茶。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冻疮和新旧的伤痕,还有几处新鲜的划痕和墨迹——那是裱画学徒常有的印记。

      暖意透过瓷杯传到掌心,他低头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清冽。

      “今天很冷。”沈听澜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像是随意提起。

      周砚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种天气,怎么还出来拉车?”沈听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周砚脸上。

      周砚的嘴唇动了动,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透过飞舞的雪花看到了什么不愿回忆的画面。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低下头,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杯,仿佛那杯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沈听澜不再追问,从大衣内袋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那是一枚精致的瑞士怀表,银质表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随后他又取出一本书随手翻阅。周砚瞥见书名——《北平笺谱》,是一本昂贵的画册。

      “先生是教书先生吗?”周砚轻声问,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沈听澜翻书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与他自己粗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在清华教几节课。”沈听澜合上书,注意到周砚的目光,“你识字?”

      “认得几个。”周砚说,“以前在裱画店,师傅教过一些。后来...后来自己也看些杂书。”

      沈听澜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支黑色钢笔,笔身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在书的扉页上流畅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撕下那一页,仔细地折好,推到周砚面前。

      “要是日后还想多认字,可以按这个地址来找我。”

      周砚愣住了,他看着那张折叠的纸页,没有立即去拿。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希望。

      沈听澜也不催促,起身结账:“走吧,雪小些了。”

      后半程路,两人都没再说话。周砚的步伐明显轻快了些,不知是因为短暂的休息,还是因为怀中那张纸片带来的暖意。

      到了清华园门口,沈听澜下车,从皮夹里取出钱,付了比平常多三倍的车资。

      周砚看着手中的钱,又看看沈听澜:“先生,给多了。”

      “应当的。”沈听澜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雪花在他周围飞舞,像是无数只白色的飞蛾,“回去吧,雪又大了。”

      周砚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校园深处,才慢慢展开一直攥在手里的纸页。上面是一个清华园的地址,还有一行清隽有力的小字: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他猛地抬头,望向沈听澜消失的方向,眼眶又一次红了。这位素昧平生的先生,怎么会知道他刚刚失去了至亲?

      那笔丰厚的车资,不多不少,刚好够买一口像样的棺材。

      风雪中,周砚将那张纸页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起。然后他拉起黄包车,转身融入了茫茫雪夜。

      三天后,北平的天空像是被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湛蓝,连日的积雪在阳光下缓慢消融,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晶莹的冰凌。清华园门口,穿着各色棉袍、西装的学生们穿梭往来,呵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沈听澜刚结束一场关于“萧条中的世界经济”的讲座,夹着讲义,与几位同事边交谈边走出校门。送别同事后,他习惯性地驻足,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校门对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树下,蹲着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是那个车夫。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夹袄,但这次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补丁的边缘都熨帖得整整齐齐。他蹲在那里,双手拢在袖子里,微微缩着肩膀,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校门口进出的人流。

      他的五官确实带着一种未被生活完全磨灭的少年锐气——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清晰,只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甚至有些粗糙,与校园里那些白净文弱的学生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听澜注意到,他比三天前看起来更加疲惫,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向来沉郁的眼睛,在捕捉到自己身影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了光。

      周砚猛地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快步穿过街道,跑到沈听澜面前,动作有些急,却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及时停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沈先生。”他开口,声音比那日少了几分沙哑,却多了些紧张。

      沈听澜看着他,微微颔首,“你来了。”

      周砚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蓝布包裹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物件。他双手捧着,递到沈听澜面前。

      “先生,您的围巾,我洗干净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用皂角洗的,很干净,没有别的味道。”

      沈听澜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周砚的手上,那双布满冻疮和细小伤口的手,此刻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又看向周砚的眼睛,那双带着锐气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忐忑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激。

      “你等了几天?”沈听澜忽然问,声音平和。

      周砚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沈听澜会问这个,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虽然破旧却刷得干净的布鞋,声音低了些:“没……没几天。就是……下工后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听澜能想象到,一个靠着体力活计生存的人,在不知道他具体行程、甚至连确切地址都模糊的情况下,要在这偌大的清华园门口“碰运气”,需要付出怎样的时间和耐心。

      “地址呢?”沈听澜又问,“我给你的纸条。”

      周砚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窘迫,他空出一只手,有些慌乱地从内侧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张被揉得发软、边缘模糊、字迹晕染开的纸片。原本清晰的墨线,此刻只剩下“清华园”三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其余的地址都糊成了一团墨晕。

      “那天……雪水,还有汗,”周砚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懊恼,“不小心弄湿了。我只认得‘清华园’……所以,只能在这儿等。想着总能等到先生出来……”

      他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以及一丝没能保管好纸条的愧疚。

      沈听澜静静地听着,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伸出手,没有先接那条被精心保管的围巾,而是轻轻拿起了那张被汗水与雪水浸透的纸条。

      他看着周砚那双明亮而固执的眼睛,终于接过了那个蓝布包裹。入手是羊毛围巾柔软的触感,还带着周砚怀里的些许体温,以及干净的皂角清香淡淡。

      “谢谢。”沈听澜说,将围巾随意地搭在臂弯,然后看着周砚,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现在,围巾还了。跟我进去,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周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更深的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推辞的话,但看着沈听澜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哑声应道:

      “哎,谢谢先生。”

      沈听澜带着周砚走进清华园。一踏入校门,周遭的气息陡然一变。方才门外是车马喧嚣的市井,门内却是另一番天地。虽是冬日,但年轻的学子们抱着书本穿梭,三三两两讨论着问题,笑声爽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蓬勃又带着书卷气的青春活力。

      古老的建筑覆盖着未化的积雪,松柏苍翠,与周砚平日里为生计奔波的胡同巷弄、码头市场截然不同。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和拘谨。

      沈听澜的办公室在一栋红砖小楼的二层,宽敞明亮,四壁皆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墨香与淡淡的咖啡气息混合。他给周砚倒了一杯热茶,用的是细腻的白瓷杯。

      周砚双手捧着茶杯,暖意从指尖蔓延,他却有些坐立难安。沉默片刻,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惑:“沈先生,那天……您怎么知道……”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家里有人去世了?”

      沈听澜靠在书桌边,目光掠过窗外苍劲的松枝,声音平和:“我母亲去世时,我也是那样。一个人坐在后院,觉得全世界都在欢闹,只有自己陷在冰窟里,哭不出来,也动不了。”他收回目光,看向周砚,“而且,你那晚的眼神,是只剩下最后一个念想,办不成就要跟着去了的样子。”

      周砚喉头一哽,低下头,手指用力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不必言谢,”沈听澜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转而问道,“那你现在……如何生活?”

      周砚立刻挺直了些背脊,像是要展示自己并无大碍,语气刻意轻松了些:“还好,什么活都干一点,总饿不着。”他含糊地带过,不愿细说拉车、搬货、裱画的辛苦,更不愿提及被辞退的帮工活。

      在这样光风霁月的沈先生面前,他那些挣扎求生的狼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他生怕再多说一句,便会成为对方的负担,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留下的,或许还算“体面”的印象。

      他匆匆将杯中剩余的温茶饮尽,站起身:“沈先生,茶喝完了,谢谢您。我不多打扰了……”他手脚还有些冻僵后的笨拙,显然并未真正暖和过来。

      沈听澜见他鼻尖和耳朵仍冻得微红,手放下茶杯时指尖也无甚血色,刚想开口让他再坐一会儿,捂暖了再走——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一个穿着时髦格子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年轻男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手里挥舞着一本新出的《经济学刊》,人未到声先至:“沈听澜!你这篇文章立论未免太激进!我看你这‘少爷脾气’又上来了,完全不顾……”

      来人正是新来的海归教授陆子明。他话说到一半,才猛地发现办公室里还有旁人。他的目光瞬间落在穿着寒酸且与这间雅致书房格格不入的周砚身上,又飞快地扫过周砚面前那杯刚喝完的茶,以及周砚那副匆忙要离开,甚至带着点慌乱的样子。

      陆子明眼神一闪,脸上那点针对沈听澜学术观点的“怒气”立刻转化为了对“弱势群体”的仗义。他一个箭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周砚和沈听澜之间,微微侧身对周砚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语气和蔼:“这位小哥,没事吧?是不是沈教授让你为难了?” 他边说边用眼神示意周砚别怕,仿佛沈听澜是什么会欺压穷苦人的恶霸。

      周砚被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沈听澜看着陆子明,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陆子明,你又发的什么疯?”

      陆子明却不理他,继续对周砚“循循善诱”:“别担心,有什么委屈跟我说。是不是他坐车没给够钱?还是……”

      “陆教授!”周砚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解释,脸颊因窘迫而微微发烫,“您误会了!沈先生是好人,他帮了我大忙!是我来道谢的!”

      “啊?”陆子明脸上的正义感瞬间凝固,他眨眨眼,看看一脸急切的周砚,又回头看看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沈听澜,顿时有些讪讪。

      沈听澜懒得理会他这乌龙,转而看向周砚,语气缓和下来:“天冷,路上当心。”

      周砚如蒙大赦,赶紧对沈听澜鞠了一躬,又对还在发懵的陆子明仓促点了点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门一关上,陆子明立刻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凑到沈听澜书桌前,指着那篇文章:“别转移话题,说正事!你这关于货币改革的观点,我觉得有问题……”

      沈听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从哪儿看出我坐车没给够钱的?”

      陆子明:“……我那是路见不平!”

      沈听澜的目光落在陆子明挥舞的那本《经济学刊》上,果然,自己那篇关于“白银风潮与北平小农经济韧性”的文章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用的还是极细的钢笔,字迹潦草却有力。这篇文章从刊印到他此刻拿在手里,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十六个小时。

      他心底掠过一丝荒谬感。实在难以相信恩师谷教授前几日悄悄告诉他:“听澜啊,新来的那位陆教授,可是冲着你来的,他在国外就久仰你大名,这才拒绝了北大的邀请。”——眼前这人,怎么看都更像是冲着他“找茬”来的。

      “这里,”陆子明手指几乎要戳破纸页,“你引用凯恩斯这部分数据,考虑过汇率波动的影响吗?还有这里,你对乡村手工业的评估太过乐观,缺乏足够的一手数据支撑……”

      沈听澜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数据来源和调研范围,却发现陆子明并非真的想探讨,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顽童般的狡黠,仿佛以看他皱眉为乐。他越是解释,对方越能挑出新的、更刁钻的角度。

      烦躁感像细小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原本就打算去参加一个学术沙龙,此刻更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够了。”沈听澜打断陆子明新一轮的诘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冷淡。他干脆利落地忽略掉对方后续所有的话语,径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和围巾,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哎?沈听澜!我还没说完呢!你这是理亏要跑吗?”陆子明一愣,立刻拔腿跟上,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学术讨论贵在真诚,你这种逃避态度很有问题……”

      沈听澜步伐很快,穿过走廊,走下台阶,对身后的噪音充耳不闻。校门口,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静静停在那里,正是他平时用的那辆。

      他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陆子明竟也追到了车边,一手扒着车门,还在试图继续他的“批判”。沈听澜面无表情地坐进车内,干脆地关上车门。

      “砰”的一声轻响,将陆子明那张还在张合、表情丰富的脸隔绝在外。透过缓缓上升的车窗和后视镜,沈听澜还能看到陆子明站在路边,因为“演讲”被打断而有些气急败坏地比划着手势,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

      沈听澜揉了揉太阳穴,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通过清华聘任,又是怎么能站在讲台上给学生授课的。

      “少爷,回公馆吗?”驾驶座上传来沉稳的声音。

      沈听澜这才注意到,开车的人并非平日的司机老陈,而是他家的老管家汪叔。汪叔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穿着熨帖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眉眼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

      “汪叔?怎么是您?老陈呢?”沈听澜有些意外。

      汪叔一边平稳地启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里看了沈听澜一眼,语气带着惯有的恭敬和一丝担忧:“老陈早上说是染了风寒,怕传给少爷,请假了。不光是老陈,公馆里最近好几个佣人都病倒了。这天气反复,病气传得快。我怕新招来的人手脚不俐落,再伺候不周,万一过了病气给少爷就不好了,索性给他们都放了假,工钱照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那么多合适可靠的人手,这几日我就先兼着司机的活儿,家里杂事我也多盯着点。”

      沈听澜闻言,眉头微蹙。他知道汪叔是家里的老人,做事极稳妥,但毕竟年纪大了,这样里外操劳……“辛苦您了,汪叔。事情可以放一放,您别太累着。”

      “不辛苦,少爷放心,我省得的。”汪叔笑了笑,专注地看向前方道路。

      沈听澜回到位于西四牌楼附近的沈公馆时,已是疲惫不堪。昨夜在办公室通宵整理书稿,今早又连上了两节大课,与陆子明那番无谓的纠缠更是耗神。他勉强用了些厨房温着的粥菜,便径直回到二楼卧房,连书房都没进,几乎是头一沾枕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楼下传来的一声清脆碎裂声猛然惊醒。

      那声音响亮利落,像是上好的瓷器粉身碎骨。沈听澜在朦胧中下意识蹙眉,第一个念头是:婷茹回来了?

      他妹妹沈婷茹,如今是北平社交界炙手可热的新派明星,留洋归来,画报上的常客。最近似乎正与某位实力派军阀打得火热,本就难得回家的她更是踪迹难寻。

      他这个妹妹,书读得不少,脾气却依旧是十足的沈家大小姐做派,性子一起,对着电话都能又哭又骂,顺手摔个花瓶、掀个茶几是常事,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沈听澜睡意未消,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披上睡袍推开房门,准备下楼看看这位“祖宗”又在闹什么。

      然而,楼梯下客厅里的景象却让他怔住了。

      站在那堆青花瓷碎片旁的,并非他想象中衣着摩登、怒气冲冲的妹妹,而是一个穿着沈家帮工统一样式白色短褂的熟悉身影——周砚。

      此时的周砚与之前判若两人。脏旧的灰布夹袄换成了干净挺括的白衣,脸上也洗得干干净净,麦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很有精神,那头原本被风雪弄得凌乱的黑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和那双带着锐气的眉眼。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慌失措,他僵在原地,看着脚边的碎片,脸色有些发白。

      “哎呦呦!这可是老爷新从琉璃厂淘换回来的!” 管家汪叔闻声快步赶来,语气带着心疼,但他的第一反应并非责骂,而是立刻上前拉起周砚的手仔细查看,“快让我看看,手划伤了没有?碎片有没有崩到?”

      周砚像是才回过神,慌忙缩手:“没、没有,汪叔,对不住,我没拿住。” 他声音里满是懊恼和紧张。他之前那份帮工活计因妹妹丧事那日缺席被辞退了。正巧沈家因近日佣人病倒多人,急需临时帮工,周砚干活利索在附近几条胡同都有口碑,经人推荐,汪叔知道这孩子实诚,便让他来试试。工钱日结,每日来做三四个小时杂活。

      沈听澜站在楼梯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周砚那副闯了祸般不安的样子,又瞥了一眼那堆碎片,淡淡开口,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无妨。老爷子屋里瓶子多,他自己也记不清哪个是哪个。”

      周砚闻声抬头,看见楼梯上的沈听澜,更是局促,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汪叔见状,连忙低声提点周砚:“这是咱们家大少爷,在清华当教授的,快问好。”

      周砚立刻挺直腰板,双手紧张地贴在裤缝上,朝着沈听澜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用带着些许颤音却无比清晰的语调喊道:

      “先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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