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九·山河不足重 ...

  •   沈听澜那句“无妨”和周砚那声恭敬的“先生好”同时落下,两人竟都有一瞬间的愣怔。

      这短暂的静默被门口一声轻微的“啧”打破。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玄关处,沈婷茹正弯腰脱下高跟鞋,身上裹着一件价格不菲的貂皮大衣,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她刚进门就听见哥哥那句“老爷子自己也记不清”,忍不住撇了嘴——她不知道因为打碎花瓶被父亲训过不知多少次,而地上那青花瓷瓶,她记得清清楚楚,正是父亲前几日才得意洋洋捧回来的新宠。

      汪叔这才惊觉小姐回来了,暗道自己方才光顾着花瓶和周砚,竟没留意。他立刻上前,笑容妥帖地打了个圆场:“小姐回来了。天冷,快喝点热茶暖暖。” 他顺势侧身,将周砚稍稍挡在身后,又自然地引见道:“少爷,小姐,这是新来的帮工,叫周砚。最近家里人手不足,这孩子干活勤快利落,往后会在内宅做些打扫整理的活计,免得您二位觉得眼生。”

      周砚立刻又朝沈婷茹的方向躬身,声音紧张却清晰:“小姐好。”

      沈婷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娇滴滴的,带着惯有又居高临下的大小姐范儿。她袅袅婷婷地踏上楼梯,经过沈听澜身边时,故意将左手在他眼前一晃,无名指上那颗鸽子蛋大小的钻石戒指在灯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晕,语气带着炫耀:“哥,看见没,李将军送的。” 说完,也不等回应,便径直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沈听澜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走下楼梯。

      周砚已经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碎片,动作轻捷,生怕再出一点差错。

      沈听澜走近,在他身旁停下,目光落在周砚低垂专注的侧脸上,随口问道:“你车呢?不拉了?”

      周砚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老实地指了指窗外:“拉的。等做完这里的活,傍晚就去车行领车,晚市人多,能多跑几趟。”

      沈听澜点了点头,视线转向一旁衣架上挂着自己那件熨烫得线条分明、毫无褶皱的深灰色西服,又问:“你熨的?”

      周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嗯”了一声。

      沈听澜沉默片刻,忽然从睡袍口袋里摸出一块亮闪闪的银元,不由分说地塞到周砚手里。

      “先生,这……”周砚像是被烫到一般,想要推拒。这工钱汪叔已经日结给他了,这额外的赏钱他受之有愧。

      沈听澜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发出一声轻微的“啧”,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

      一旁的汪叔立刻心领神会,笑着对周砚温声道:“收下吧,少爷这是喜欢你做事稳妥。能干的人,少爷从不亏待。” 他这话既点了周砚,也全了沈听澜的颜面。

      周砚握着那枚还带着沈听澜体温的银元,指尖微微发烫,他低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将银元紧紧攥在手心,低声道:“谢谢先生。”

      沈听澜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书房,只是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到晚饭的点,沈听澜嫌公馆里冷清,便独自一人出了门,穿过一条街,去了常光顾的“成华斋”吃饭。那里环境清雅,几样小菜也做得地道。

      外面天色渐暗,华灯初上。周砚早就结束了在沈公馆的帮工。他提着那个装着白衣布鞋的蓝布包袱,走到寄存车行,领回了自己的黄包车。

      他爱惜地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沈家工服和布鞋小心放入车厢内侧的储物格,这才换上了自己那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和一双鞋底磨得有些薄的布鞋。重新变回了那个在北平街头为生计奔走的车夫。

      临近的几条街,尤其是东四这一带,饭馆、酒肆林立,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正是晚市最热闹的时候,西装革履的先生、旗袍卷发的太太小姐们穿梭往来。周砚的黄包车很快便迎来了客人,他拉了两趟,车资不错。将第二位客人送到地方后,他停在街边,拿起挂在车把上的旧水壶,仰头灌了几口凉水,稍稍喘口气。

      “砚子!”

      一声洪亮的呼喊传来。周砚回头,看见王大庄拉着他那辆更显破旧的黄包车兴冲冲地跑过来。王大庄比他大几岁,身材壮实,皮肤黝黑,不识字,也从不看报,但为人极其热心肠,是周砚刚入行时就认识的兄弟。

      “大庄哥!”周砚一改在沈公馆时的拘谨,脸上立刻绽开爽朗的笑容,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眉眼间的锐气在好友面前化为了纯粹的欣喜,“真巧,我这两天还念叨你呢!”

      “可不是嘛!昨天跟我那对象去看戏了,还念叨你呢!”王大庄把车停在周砚旁边,用袖子抹了把汗,“咋样?之前那活儿,真就黄了?”

      周砚笑容淡了些,点点头:“嗯,就因为我妹……那天没去,掌柜的说不守规矩,不用了。”为了那份工,他当初没少下功夫,到底还是有些惋惜。

      王大庄一听,立刻骂骂咧咧起来:“呸!什么玩意儿!一天不去就能抹了你前头所有的好?这种刻薄东家,不去也罢!咱还不伺候了呢!”他嗓门大,引得路人侧目。

      周砚心里一暖,又笑道:“不过又找了个新活儿,在沈公馆做帮工,日结,活儿也不重。”

      “沈公馆?西边那大宅门?”王大庄眼睛一亮,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周砚肩膀,“行啊你小子!那可是好去处!好好干!”听到周砚又找到了新去处,还是在体面人家做帮工,他又立刻转怒为喜,憨厚的脸上满是欣慰。

      两人正说着,路边有两位穿着体面的先生招手要车,巧的是,目的地都在王府井方向。周砚和王大庄对视一眼,立刻应承下来。

      “得嘞,您二位坐稳!”王大庄吆喝一声,两人几乎同时拉起车,稳稳地跑了起来。一前一后,还能隔着不远的距离扯着嗓子聊天。

      “小苔怎么样?还乖不?”王大庄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大声问。周小苔是周砚妹妹留下的四岁儿子,如今跟着周砚生活。

      “乖着呢,就是晚上有时候找娘……”周砚的声音随风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

      王大庄叹了口气,随即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上衣口袋:“瞅见我兜里没?我今儿个路过杂货铺,看见有新到的水果糖,给他买了几个,带回去给小苔甜甜嘴儿!”

      周砚心里一暖,脚下步伐依旧稳健,回答道:“这糖……又让你破费。”

      “破费个屁!几个糖蛋子能值几个钱!”王大庄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孩子高兴就成!”

      不多时,两辆车先后稳稳停在了“成华斋”气派的大门前。送走客人,收了车钱,周砚和王大庄默契地将车往旁边挪了挪,停在餐馆侧面灯光稍暗的拐角处,这里不挡道,也方便歇脚。

      王大庄从口袋里掏出那几颗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糖,塞到周砚手里:“喏。

      周砚刚把王大庄给的水果糖仔细收好,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就又有客人高声招呼王大庄。王大庄应了一声,冲周砚摆摆手:“走了啊砚子,明儿见!”便拉起车匆匆融入了车流。

      周砚独自靠在黄包车边,晚风一吹,方才忙碌时不觉,此刻歇下来,胃里空落落的感觉立刻清晰起来。他弯腰从车厢小箱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中午在沈公馆干活时,厨房大娘多给他的一个白面馍馍,他当时只吃了一半,剩下这半个特意留到了现在。

      他靠着车,就着凉水,小口啃着那半块冷硬的馍馍。刚没吃两口,就听见身后“成华斋”的门铃“叮铃”一响。周砚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沈听澜穿着深色大衣,身形挺拔地走了出来,站在餐馆门口昏黄的光晕下,正低头整理着手套。

      周砚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得低咳起来,慌忙用手背抹了抹嘴,同时飞快地将剩下的馍馍塞回油纸包,揣进怀里,像是怕被看见什么不体面的东西。

      沈听澜听见动静,目光扫了过来,恰好对上他有些慌乱的眼神。沈听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他招了招手。

      周砚立刻小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微微躬身:“先生。”

      沈听澜的视线在他单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你不冷啊?” 他的声音在夜晚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清冽。

      周砚下意识挺直了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抖:“拉车嘛,跑起来就热了。” 可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耳朵,以及说话时呵出的浓重白气,却出卖了他。

      沈听澜的目光又落在他刚才匆忙揣东西的衣兜位置,那里还微微鼓起:“你晚饭就吃这个?”

      周砚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低声道:“够了。我拉车本来就东一顿西一顿,能填饱肚子的就是饭。”

      沈听澜没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又推门走进了“成华斋”。临走前,他侧过头,用手指点了点周砚,语气不容置疑:“你,等会儿走。”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像是给这个命令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要坐车。”

      周砚愣在原地,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玻璃门,心里有些忐忑,不知先生是何意,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着。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餐馆的门再次打开。沈听澜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用深色锦缎包裹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看上去十分精致。他径直走到周砚面前,将食盒塞到他手里。

      食盒入手温热,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透过锦缎缝隙钻了出来,是混合着肉香和油脂的、热腾腾的温暖气息。

      “挺好吃的,你尝尝吧。” 沈听澜的语气依旧平淡。

      周砚被那香味勾得胃里一阵轻响,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先生,这使不得……”

      沈听澜却已经松开了手,转身走向黄包车,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一句轻飘飘的话:“付过钱了,盒子也拿走了,你不要就扔了。”

      说完,他已利落地坐上了黄包车。

      周砚抱着那温热的食盒,站在原地,看着沈听澜已经坐稳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锦缎包裹,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又滚烫。他不再犹豫,小心地将食盒也放进车厢内侧的储物格,和那身干净的白衣放在一起,然后拉起车把,稳了稳声音:

      “先生,您坐好,咱们回家。”

      车轮滚动,载着两人,碾过北平冬夜冰凉的石板路,朝着沈公馆的方向行去。

      周砚拉得专注,只想尽快将先生安全舒适地送回家。然而,就在一个转弯处,车轱辘似乎猛地硌到了什么东西,周砚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车把传来,脚下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

      “呃!”他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电光火石间,他死死攥住车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仰,硬生生稳住了即将倾覆的车身。车子剧烈地晃了几下,终究没有翻倒,车上的沈听澜只是被晃得靠向了椅背,并无大碍。

      可周砚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单膝跪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更糟糕的是,车厢内侧的储物格因这剧烈的晃动弹开,里面那个锦缎食盒“啪”地摔在地上,包裹散开,里面精致的点心和菜肴滚落一地,瞬间沾满了尘土。那身他小心翼翼叠好的沈家白衣布鞋也掉了出来,落在污秽里。

      天黑压压的,周砚心头一紧,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绊到了石头,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和散落的东西,急忙回头,声音带着惊惶:“先生!您没事吧?”

      他话音未落,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就从旁边的阴影里传来:

      “哼,不长眼的东西!不交钱还想在这片地界拉车?”

      紧接着,一个穿着短打、面相凶狠的男人从暗处踱步到月光下,手里拎着一杆黑秤,秤杆尾端还沾着泥土——刚才绊倒周砚的,显然就是这东西。

      沈听澜已从车上下来,他没理会那人的叫嚣,先是快步走到周砚身边,伸手将他扶起,眉头紧蹙,仔细替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声音冷了下来,抬眼瞥向那几人:“你们是谁?”

      那混混见沈听澜衣着气度不凡,语气刻意带上了几分虚假的恭敬,却更显阴阳怪气:“这位爷,您可瞧仔细了。这样的车您可坐不得,这是不交保护费的黑车,不守规矩!小心坐上去,就回不了家咯!”

      这时,周砚忍着疼痛,踉跄一步挡在沈听澜身前。月光清晰地照在他脸上,颧骨处被粗糙地面擦破,血淋淋的一片,身上本就破旧的棉袄更是擦破了好几处,露出灰白的棉絮。他声音因紧张而发紧,却带着一丝了然:“是陆九爷派你们来的?”

      “哟,还认得我们九爷的名号啊?”那混混嗤笑一声,“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欠着我们九爷十五块大洋的保护费,这都拖了多久了?”

      周砚咽了口带血的唾沫,努力维持镇定:“这钱我迟早会交上,我不是签过欠条了吗?”

      “欠条?那玩意儿顶个屁用!”另一个混混上前一步,气势汹汹,“那些欠条都签了多长时间了?我们没跟你算更多利息就不错了!你小子还敢跟我们横?”

      正当对方言语愈发不堪,准备进一步威逼时,沈听澜听不下去了。

      “停停停。”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打断了对方的叫嚣。不知是因为看到周砚脸上的伤,还是厌烦了这伙人的嘴脸,他此刻心烦意乱,眉宇间凝着一层薄怒,“怎么?当着我的面,还有拦路抢钱的事儿?”

      他目光冷冷扫过那几个混混:“多少?十五块?” 说着,他竟真的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银票,唰地展开,递到对方面前,月光下那面额清晰可见,“这张,顶一百块。交了,就别再找他麻烦。”

      那领头的混混眼睛瞬间直了,凑近仔细看了看银票上的数额和印鉴,脸上凶悍之气瞬间消散,换上了一副谄媚至极的笑容,点头哈腰:“哟!周砚你小子运气不错啊,今天有位豪横爷爷替你撑腰!谢过爷爷了!谢过爷爷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接银票。

      “等等。”沈听澜手腕一收,避开了他的手,眼神锐利,“空口无凭,我怎么知道你们下次不会再来找他麻烦?连个收据记录也没有。”

      “有有有!欠条!欠条在呢!”那混混恍然大悟,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按着红手印的纸条,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沈听澜手上,“爷爷,您看,这是他的欠条,这下两清了!我们能……能走了吗?”

      沈听澜接过欠条,看也没看那混混,只厌烦地吐出一个字:“滚。”

      “哎!这就滚!这就滚!”那几个混混瞬间作鸟兽散,消失在黑暗的巷弄里。

      沈听澜将那张皱巴巴的欠条仔细折好,轻轻塞进周砚胸前那个被磨得有些发白的衣兜里。他做完这个动作,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周砚的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破碎的光,他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泪水滚落下来。

      “先生……”周砚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掩饰的羞惭,“真是……让您见笑话了。”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补上后面那句:“那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看着他这副强撑坚强却又狼狈不堪的模样,沈听澜心头那点因混混而起的烦闷竟奇异般地消散了。他不知怎的,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行行行,随你。”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一旁散落一地的、沾满尘土的菜肴和那身脏污的白衣上,想起自己刚才那句“不要就扔了”的戏言,下意识地想缓和一下气氛,便指了指那一片狼藉:“没想到,这盒饭还真被扔了。”

      可他显然不擅长开玩笑,这话听在正敏感又自责的周砚耳中,无异于雪上加霜。周砚的脸色瞬间更白了,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把头垂得更低。

      沈听澜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罕见的无措:“哎哎哎,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他试图补救,却见周砚依旧紧绷着肩膀,气氛反而更加凝滞。

      沈听澜叹了口气,视线落在周砚脸颊的血痕和身上破损的衣物上,那斑驳的伤口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实在不忍心让他带着一身伤,再独自拉车回到住处。

      更何况,他知道他还没吃晚饭。

      “走吧,”沈听澜放缓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先跟我回公馆,让厨子重新弄点吃的,再叫个大夫来给你处理下伤口。” 他以为周砚的迟疑依旧是因为怕麻烦他,甚至带上了一点激将法,“你要是不接受,就是看不起我。”

      然而,他预料中的推辞并未出现。周砚抬起头,眼中的水光尚未褪去,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看向沈听澜,声音很轻:

      “先生,不了。家里……还有个四岁的小朋友等着我。我答应了他,这个点一定回去的。”

      听到周砚因要照顾孩子而推辞,沈听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甚至带了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打趣:

      “小朋友?”他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些许诧异,随即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哦”的口型,半开玩笑道:“没想到你孩子都这么大了。”

      “不是的,先生!”周砚急忙摆手解释,脸上因急切而泛红,牵扯到伤口又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是我妹妹留下的孩子,叫小苔。那日……那日去世的亲人,就是我妹妹。”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寒风卷过街角,吹动地上散落的纸屑,发出细微的声响。沈听澜脸上的那点轻松迅速褪去,他想起那夜风雪中周砚绝望的眼神,想起自己写下的“人死不能复生”,原来那份悲痛,源自于此。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周砚沉默地蹲下身,开始仔细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他将那身脏了的白衣和布鞋重新叠好,尽管它们已沾满污渍;又将食盒盖好,把那些尚未完全撒出、还算干净的饭菜小心地归拢到食盒的一角。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珍惜。

      沈听澜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那你也不能让小孩看见你这个样子回去。”他顿了顿,补充道,“四岁的孩子,怎么也知道点事儿了,会害怕。”

      周砚闻言,动作一顿,这才真正低头注意到自己满身的狼狈——破损的衣服、手肘膝盖处的擦伤,尤其是脸上那火辣辣疼着的伤口。他恍然似的,轻轻“哦”了一声。

      “那我先把这身衣服换掉。”他说着,竟真的伸手要去解身上那件破旧棉袄的扣子,似乎觉得只要换回那身干净的白衣,就能掩盖所有伤痕。

      “哎!不是——”沈听澜在一旁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我发现你这人挺能掩耳盗铃。”他松开手,眉头微蹙,“伤口是换身衣服就能藏住的?你不疼吗?”

      周砚被他问得有些窘迫,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拉车老会摔跤,习惯了,这点伤没什么。回家拿水冲冲,上点灶灰就好了。”

      沈听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个被周砚仔细收好的、装着残羹冷炙的食盒,又落在那张带着伤却满不在乎的脸上。

      “那你吃什么?”他问,语气里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我是说,你和小朋友。”

      周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食盒,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满足:“这里还剩了很多。我们拿回去,就着米粥、饼子,能吃好几天呢。”他说得那样自然,仿佛能拥有这些“残羹”已是莫大的幸运。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走到黄包车旁,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座垫,尽管那座垫本就干净。他转向沈听澜,语气恢复了拉车时的恭谨:“就是,先生,您坐上来吧,我先送您回去。”

      看着他沈听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得厉害。他看着周砚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薄怒:“你把我当什么人?都伤成这样了,我还坐你的车?这样的工人我可不用!”

      他话一出口,见周砚眼神一黯,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怕他多想,急忙又放缓了声音,找补道:“我走回去就行,这里离公馆也不远。你……好好回去休息,处理下伤口。”

      说完,他示意周砚可以走了。

      周砚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哎。”他拉起车把,调转方向,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周砚迈开步子的那一刻,沈听澜却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走在了黄包车的侧后方。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前面拉着空车,步履因伤痛而略显蹒跚;一个在后面默默跟随,身影在清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挺拔而沉默。

      周砚察觉到了,迟疑地放缓了脚步,想要回头。

      “看路。”沈听澜在他身后淡淡地说,“我散散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