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二九·当时明月在 ...
-
空荡的阶梯教室只剩下顶灯洒下的柔和光晕，将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沈听澜带着周砚回到这里，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零星脚步声。
他示意了一下第一排的位置，周砚便顺从地坐下了，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那身靛蓝色中山装将他衬得格外清俊，却也格外拘谨。
沈听澜则随手将公文包放在旁边的长桌上，自己转身，向后轻轻倚靠着讲台边缘。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坐在下方的周砚。目光平静却专注，仿佛在细细描摹他的轮廓。
“今天我讲的，能听清吗？”沈听澜忽然开口。
周砚猛地抬头：“能、能听清！先生讲得特别好……”声音渐渐低下去，“尤其是‘当时明月在’那句。”
“你喜欢晏几道？”
“喜欢……”周砚犹豫着，手指轻轻碰了碰衣兜，“就是有些看不太懂……”
沈听澜的目光落在他碰衣兜的手上：“我看见了，你带了书来。”
周砚耳根微红，迟疑着取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新月诗选》，小心地问：“先生……真的可以问您吗？”
“怎么不行？”沈听澜接过书，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周砚的手，感受到对方微微一颤。他翻开书页，看到了里面用铅笔做的的标注，略显稚嫩却极其认真，在一些诗句旁，还有周砚自己尝试写下的歪歪扭扭的疑问。
“这里，”沈听澜就着讲台边缘的灯光，指着一处周砚画了圈的地方，声音低沉而清晰，开始为他讲解起来，“‘新月’不仅是刊名，也是一种象征，代表着一种新的、纤细的、却试图冲破束缚的美……”
他就着灯光细细讲解，周砚渐渐放松下来，眼睛跟着他的手指在字里行间移动，不时露出恍然的神情，眼角微微弯起。
讲到“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周砚忍不住轻声说：“这句真好。”
“好在哪？”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把说不清的感觉都说清楚了。”
沈听澜看着他眼里的光，唇角微扬。
过了许久，周砚看了眼窗外的月色，突然意识到什么：“先生，我耽误您太久了……”
“无妨。”沈听澜合上书，却没有立即还给他。
周砚站起身，郑重地鞠了一躬：
“谢谢先生今天给我讲这些。还有……午饭，新衣服，棉服，我都……”
沈听澜轻轻摆手，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精心批注过的《新月诗选》，递到他面前。
周砚愣住了。
“这本我批注过，你拿去对照着看。”
见周砚没有立即接过，沈听澜又补了一句，声音温和：
“下回若有不懂的，带着它来问我就是。”
周砚双手接过崭新的诗集，指尖在烫金标题上轻轻摩挲。他抬起头，眼里映着教室的灯光，亮得惊人。
“我会认真看的。”他郑重地说，将两本诗集小心地抱在胸前。
沈听澜拿起公文包：“走吧，送你到校门口。”
··
两人并肩走在夜色笼罩的校园小径上，比起之前的几次同行，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但依旧沉默居多。晚风带着凉意，吹动周砚身上那件靛蓝色中山装的衣角。
周砚似乎努力想打破这沉默，他悄悄吸了吸鼻子，忽然小声带着点不确定地开口：“先生……您身上，好像有股很好闻的香味。”
“嗯？”沈听澜正想着心事，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低头在自己衣袖、衣领处嗅了嗅，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有吗？我倒是没注意。” 他这认真闻自己味道的模样，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难得的懵懂。
周砚看着他这样，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沈听澜又仔细闻了闻，终于确定了来源——是他公文包里那张首映礼邀请函上过于浓郁的香水味。他这才恍然，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抬手看了一眼腕表。
时针赫然指向八点。
他微微张开了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他完全把妹妹电影首映礼这回事给忘了。
虽然他没明确答应，但既然收了票，还转赠了陆子明，于情于理，他都该露个面。更何况，他潜意识里，或许本就打算去的。
好在，这种商业首映礼流程冗长，红毯、采访、互动环节层出不穷，真正放映开始往往要推迟许久，现在赶过去，或许正好。
但当他思及周砚时，他的步伐停下了。
一想到要留下周砚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看着他坐车离去，或是让他独自拉着车消失在北平寒冷的夜色里，沈听澜心里就莫名地有些发紧，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忍。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周砚。月光勾勒着少年清晰的轮廓，那身靛蓝色中山装让他褪去了不少风霜痕迹，显露出本来的清俊挺拔。
沈听澜忽然想，若是和这样一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或许……那些他向来觉得喧闹无聊的场合，也会变得有趣些吧？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却带着一种清晰的诱惑力。
于是他缓缓开口：“我待会儿需要去一个地方，是场电影的首映。如果你今晚没有别的安排……”他顿了顿，目光里带着询问，“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周砚有些意外，随即老实回答：“我没事了先生，今天的活都干完了。”
他像是怕沈听澜担心，又赶紧补充道，“小苔我也拜托云姑照看了，晚些回去不碍事的。”
听到他已经安排好了家里，沈听澜眼底掠过一丝轻松。
他点了点头，语气更加舒缓：“那太好了。如果你中途觉得不合适，或者想早点回去陪孩子，随时告诉我，我让司机先送你，不必勉强。”
“不勉强的，先生。”
周砚连忙摆手，眼里闪着受宠若惊的光，“我……我没看过电影呢。”
“那正好。”沈听澜唇角微扬，引着他转向另一个方向，“我的车停在那边。”
沈听澜在学校里常备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是为了方便晚上有课或临时有事时使用，不必劳烦家里的司机。此刻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他熟练地拉开车门，让周砚坐上副驾驶。车内空间密闭，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书卷的气息，与周砚熟悉的黄包车和杂院截然不同。他有些拘谨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好奇地打量着车内。
沈听澜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平稳地驶出清华园，汇入北平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灯影掠过周砚的脸庞，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车子最终在装饰得流光溢彩气派非凡的“国泰大戏院”门前停下。戏院门口人头攒动，镁光灯不时闪烁，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挽臂而行，与周砚平日所处的世界恍如隔世。
沈听澜停好车，带着周砚走向入口。检票处的工作人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神情严肃。沈听澜从容地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两张精美的邀请函递过去。
工作人员查验过后，恭敬地躬身，做出“请进”的手势。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那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大厅时，沈听澜脚步微顿，侧头看向身旁似乎被这阵仗震慑住而有些紧张的周砚，低声说了一句：
“跟着我就好。”
国泰大戏院最大的剧场内灯光已然熄灭，唯有舞台上方巨大的幕布亮着，投射出黑白交织的流动影像。看样子电影已放映了一段时间，悠扬又带着哀婉的配乐在剧场内回荡。
沈听澜牵着周砚的手腕，借着银幕反射的微光，在专门划出的嘉宾区穿行。这片区域座位宽敞，但果然如他所料，空位不少——能被邀请来的大多身份不凡，应酬交际远比安静看完一场电影重要。他在最后一排角落找到两个空位，示意周砚坐下。
整个剧场其实座无虚席，后面普通观众区的热情几乎能透过黑暗传递过来，证明着沈婷茹无可匹敌的号召力。
沈听澜对幕布上正在上演的悲欢离合兴趣缺缺，这电影拍摄期间，他没少被妹妹拉去“审阅”，连某些台词他都快能背下来了。他的注意力，更多落在了身边的周砚身上。
放映机流转的光影映在周砚专注的侧脸上，他坐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幕，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沈听澜能看到他随着剧情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偶尔因紧张而轻抿的嘴唇。
当最后一行字幕消失在银幕上，剧场内灯光骤然亮起，瞬间的明亮让沈听澜下意识眯了下眼。他正准备起身，却意外地发现，身边的周砚竟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眼眶明显泛着红。
沈听澜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怎么了？”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无措。
此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几乎要掀翻剧院的屋顶。周砚接过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借着这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他凑近沈听澜一些，声音还带着点鼻音：
“他们……最后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他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惋惜和难过，“那个小姐等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太不容易了，太悲伤了。”
掌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在主持人的高声控场下渐渐平息。
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影片的种种，随后，在更加热烈的欢呼与镁光灯的疯狂闪烁中，以沈婷茹为首的一众主创，身着华服，光彩照人地登上了舞台。
舞台之上，沈婷茹无疑是全场最耀眼的存在。她身着一条缀满碎钻的银色流苏长裙，灯光下每一步都摇曳生辉，宛如波光粼粼的人鱼。
她应对主持人的提问妙语连珠，感谢粉丝时情真意切，每一个微笑、每一次挥手都精准地牵动着全场的心神，将巨星的魅力与专业素养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当互动环节进行到邀请男女主角重现电影中一段略带暧昧的靠近戏码时，沈听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下意识地将目光偏开，似乎有些看不下去。
一直偷偷留意着他的周砚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他原本正小声感叹着“这位沈小姐真是好看”，见状，便带着点试探，轻声问沈听澜：“先生……您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位女明星？”
沈听澜刚想开口反驳，目光却猝不及防地与前方回过头来的一双熟悉眼睛对了个正着——是陆子明，他竟然就坐在前一排，只是因为穿着一身极其隆重夸张缎面镶边的晚礼服，与平日形象大相径庭，才让沈听澜一直没认出来。
陆子明见到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欣喜，他几乎是半转过身，压低声音道：“沈听澜！我可找了你一晚上！没想到你就躲在我后面！” 他语气里带着点埋怨，更多的是找到人的兴奋，“我还以为你收了票又不来了呢！”
这时，台上沈婷茹的声音再次响起，陆子明立刻像被磁石吸引一样，脑袋“唰”地又转了回去，专注地望向舞台，直到沈婷茹发言完毕，他才再次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激动地对沈听澜说：“这电影票可太值了！我之前只知道沈婷茹红，没想到本人这么好看，演技也这么好！”
他滔滔不绝地说完，目光才终于落到沈听澜身旁的周砚身上，尤其注意到两人身上那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颜色不同的中山装，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探究。他收敛了些许过于外放的情绪，变得礼貌了些，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沈听澜：“这位是……你胞弟？”
沈听澜面色如常，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周砚。”
他又转向周砚，“这位是我的同事，陆子明，陆教授。”
周砚连忙恭敬地问好：“陆教授好。”
陆子明听到“朋友”这个称呼，眼神微妙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带着点半真半假的醋意，小声嘟囔：
“哦，是朋友啊……那为什么我就只是‘同事’？”
没等沈听澜回应，台上又有动静，他的注意力立刻又被吸引了过去，毫不吝啬地给沈婷茹送上响亮的喝彩。
沈听澜无奈地微微摇头，侧身对有些局促的周砚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人……平时还算正常，偶尔会这样。” 周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首映礼终于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陆子明喊得嗓子都有些哑了。
人群开始稀稀落落地退场，他们三人倒是不急，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沈听澜问周砚：“今晚感觉怎么样？喜欢这种场合吗？”
周砚用力点头，眼睛还很亮：“喜欢。故事很好，能亲眼见到拍电影的人……也很新奇。”
陆子明立刻凑过来，脸上带着期待：“沈听澜，下次再有这种好活动，能不能还叫上我？”
沈听澜不置可否。三人正慢悠悠地往外走，一位穿着戏院制服、举止得体的司事小跑过来，恭敬地拦在沈听澜面前：“沈先生，请留步。”
三人停下脚步。司事侧身，指向后台的方向：“沈小姐请。”
沈听澜心中了然，这自然是妹妹的手笔。他看了一眼身旁有些茫然的周砚和一脸好奇的陆子明，点了点头：“带路吧。”
于是，三人便在司事的引领下，朝着后台那片更为神秘的区域走去。
司事引着他们穿过略显杂乱的通道，在一扇挂着“沈婷茹小姐休息室”铭牌的门前停下。门一打开，里面明亮的光线和浓郁的香水味便扑面而来。
沈听澜刚踏进一步，就听见身旁的陆子明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呼：“啊——！”
沈听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反手就朝他胳膊上给了一巴掌，低斥道：“你鬼叫什么！”
没想到陆子明反应极快，非但没躲，反而就势一把抓住了沈听澜还没收回去的手，紧紧攥住，甚至试图拉着沈听澜的手往自己脸上拍，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结巴起来：“你、你打我一下！快！我是不是……是不是在做梦？那、那是……沈、沈婷茹？！活的？！”
他眼睛瞪得溜圆，目光在门口那位巧笑倩兮的大明星和身边一脸嫌弃的沈听澜之间来回扫视。
沈婷茹原本看到哥哥进来，脸上刚露出一丝属于妹妹的那种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但在听到陆子明这番动静后，她立刻职业性地端起了巨星的架子。
她优雅地转过身，脸上挂起大明星的微笑，朝着他们的方向，特别是朝着明显是她狂热粉丝的陆子明，微微颔首，伸出了保养得宜的手，用一种既亲切又疏离的腔调打招呼：“晚上好，感谢各位来支持我的电影。”
沈听澜看着妹妹这瞬间的变脸，又感受着手腕被陆子明死死攥住的触感，脸上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他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低声道：“松开！”
但这时激动过度的陆子明另一只手就要朝着沈听澜的肩膀拍下来，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沈听澜眼疾脚快，在他手落下的瞬间，一个灵巧的侧身，不仅避开了他这一拍，还顺势将被陆子明抓住的手抽了回来，另一只手则轻轻揽了一下旁边看得有些发愣的周砚，带着他径直走进了休息室，找了个远离门口喧嚣的沙发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