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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二九·当时明月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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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澜嫌外间陆子明围着妹妹叽叽喳喳太吵,便带着周砚进了里间,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隔着一道帘子,还能隐约听到外间妹妹端着明星架子与陆子明客气周旋的声音。
周砚有些局促,小声问:“先生,我们为什么被请到这里来?”
沈听澜带着些许歉意,如实相告:“是我疏忽,忘了同你讲。外面那位沈小姐,是我妹妹。她大概是见我来了,想让我结束后送她回去。叫上你一起,是觉得你或许会喜欢。”
外面两人似乎聊得没完没了,沈听澜懒得去听,目光落在墙上一张艺术电影海报上。
想起周砚说今天是第一次看电影,又看得那般投入,他便指了指那张海报,语气温和:“这部片子口碑也很好,下次若有机会,再带你来看这个。”
正说着,外间的声音忽然停了。随即,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
一名身着深色中山装、外披将校呢大衣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形挺拔,肩背宽阔。他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军旅之人特有的锐利与煞气,但当他目光落在紧跟着他进来的沈婷茹身上时,那冷硬似乎瞬间柔和了几分。
那军官确实生得极好,是那种带着力量感和侵略性的英俊。沈婷茹脸上挂着一种沈听澜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眼神像是黏在了那军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沈听澜站起身,朝对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对方刚才在帘外那声听不清的“沈教授好”。
只听沈婷茹声音带着雀跃:“你怎么有时间来了?要不要多待一会儿?”
军官示意身后的副官上前,副官手中捧着一个用丝绸包裹的长条锦盒。军官亲手接过,递给沈婷茹,声音低沉却清晰:
“上个月听你说,拍阮玲玉想揣摩宋代女子的气韵。这卷宋版《列女传》孤本,或可一观。”
这时,陆子明也拿着签好名的本子,怯生生地跟了进来。
一见到那军官,他明显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凑到沈听澜身边,压低声音,带着惊疑:“这……这位是谁啊?”
沈听澜面色平静,代为介绍:“这位是陈奎山,陈督军。” 他顿了顿,看向妹妹,“是舍妹的未婚夫。”
陈奎山听到介绍,也转向他们,很有礼节地朝沈听澜再次点头,随即目光也扫过周砚和陆子明,算是打了招呼。
周砚虽有些紧张,但仍恭敬地回了声:“您好。” 反倒是陆子明,像是被“督军”二字震住了,愣在原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沈婷茹抱着那卷珍贵的书,仰头看着陈奎山,声音娇滴滴的,让沈听澜都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你要不要送我回去呀?”
陈奎山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军务在身,只是抽空过来。等下还有会议。” 他看了一眼副官,“我会安排车,平平安安送你回去。” 他目光扫过沈听澜几人,补充道,“还有沈教授和你的朋友们。”
“好呀好呀,那我们现在就走?” 沈婷茹立刻眉开眼笑,手很自然地挽住了陈奎山的胳膊,另一只手慌慌忙忙地去拿自己的手包和大衣。
陈奎山很顺手地接过了她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两人相携着朝外走去。帘外的副官立刻机灵地上前,接过了陈奎山手里的物品。
沈听澜看着妹妹那副恨不得挂在对方身上的样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他对着即将走出门口的陈奎山的背影,多说了一句:“陈督军费心,我就不必了。我开车来的,和周砚一起。麻烦你安排车送陆教授回去吧。”
陆子明也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麻烦了,我……我骑自行车来的!”
一行人下了楼,沈婷茹从军车车窗里朝哥哥摆了摆手,车子便绝尘而去。周砚则默默走到沈听澜的车旁,习惯性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沈听澜刚系好安全带,正准备发动车子,后车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陆子明动作麻利地钻了进来,迅速关好门。
沈听澜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点明知故问:“你来做什么?不是骑自行车来的吗?”
陆子明瘫在后座,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哎哟我的沈教授,您就别埋汰我了!我哪敢真坐那位督军大人的车啊?感觉气压都能把人压扁!”
沈听澜听完,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随即启动了车子。
平稳地驶入夜色中的街道后,他问道:“先送谁?陆子明,你住哪里?”
“我住学校□□宿舍啊。”陆子明理所当然地回答。
这个答案让沈听澜有些意外,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你住学校?” 以陆子明的家世和做派,他以为他会在外面置办个更舒适的公寓。
“是啊,方便嘛,离图书馆近,晚上找资料也方便。”陆子明解释道,随即像是才反应过来,“哎?先送我?不用不用,先送周……”他卡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周砚,便含糊带过,“先送这位周兄弟吧,我不急。”
坐在副驾的周砚一直安静地听着,闻言连忙摆手,转头对沈听澜说:“先生,我不打紧的,晚一点没关系。先送陆教授回学校吧,顺路。”
他记得清华园的方向。
沈听澜从后视镜里看到周砚诚恳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后座难得谦让的陆子明,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先送你回学校。”
路线确定,车内暂时安静下来。陆子明似乎还沉浸在今晚巨大的信息冲击里,他消化了一会儿,突然从后座探过身子,眼睛瞪得溜圆,看向沈听澜:
“等等!沈听澜!你刚才在楼上说什么?‘舍妹’?!你是说……沈婷茹……沈大明星,是你妹妹?!”
他这后知后觉的惊呼在车厢里显得格外响亮。
沈听澜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
“我的天……”陆子明跌坐回座位,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有首映礼的票……怪不得你……”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陆子明还沉浸在沈听澜家世的震撼中,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话题,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熟稔的跳跃:
“对了,沈听澜,明天就是月末沙龙了,这次轮到你主持吧?我可就是为了听你才报的!”
他兴致勃勃,随即又转向副驾驶的周砚,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周兄弟,你看过沈教授写的文章没有?尤其是他发表在《新潮》、《曙光》上那些,那真是……”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用力比划了一下,“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周砚闻言,好奇地转过头,目光落在沈听澜侧脸上。他只知道先生是学问很好的教授,却不知他还写文章。
沈听澜听到“沙龙”二字时,嘴角确实微微上扬了一下,那是他在清华园里少数能真正畅所欲言的场合。
他感受到周砚探寻的目光,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道:“沙龙就是……一些志趣相投的同事和学生聚在一起,不拘形式,聊聊学问,也聊聊时局,谈谈新思想。”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地补充,
“我平时是会写些文章,主要关于社会改良和……嗯,一些新的文化思潮。你要是感兴趣,我回头找几篇给你看看。”
周砚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想看!谢谢先生!”
陆子明见周砚不知沈听澜的“丰功伟绩”,谈兴更浓,他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语气里带着钦佩:“周兄弟,你别看沈教授现在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当年可是了不得的风云人物!民国八年(1919年),巴黎和会消息传回来那会儿,北平各大高校……”
他含糊地带过了具体事件,但眼神传递出那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可就走在前头!还有后来,一些……嗯……比较早期的进步团体,他也是第一批参与的元老!”
陆子明说得隐晦,但周砚也隐约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沈听澜从后视镜里淡淡瞥了陆子明一眼,语气带着点提醒,却也坦然:“都是过去的事了。在清华这片园子里,我们还能自由探讨些问题,写写文章,举办沙龙,已是幸事。”
陆子明立刻会意,做了个拉上嘴巴拉链的动作,但眼神依旧兴奋。
他转而说道:“明白明白!所以明天的沙龙才更值得期待嘛!周兄弟,你要是能来听听就好了,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车子在清华园门口平稳停下,陆子明利落地跳下车,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韵。
他朝车里用力摆了摆手,又特意对周砚笑道:“周兄弟,认识你挺开心的!下次见啊!” 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校园的夜色中。
车内只剩下两人,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安静。沈听澜重新启动车子,朝着周砚住的杂院方向驶去。
沉默了片刻,他像是斟酌着开口:“明天的沙龙,讨论的话题应该会挺有趣。你若是有空……要不要来听听看?”
周砚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连连摆手,脸上露出感激又带着歉意的神情:“先生,谢谢您的好意!真的……只是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裱画坊,下午也得拉车。活儿虽然琐碎,但都得认真干才行……”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生活重压下不得不做出的取舍。
沈听澜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落,但他很快便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不悦:
“无妨,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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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周砚已经来到了位于琉璃厂附近的“此华坊”。这是北平城里最老字号的裱画店之一,门脸不大,却透着百年沉淀的沉静气息。周砚在这里做学徒已有五六年光景,从十几岁的半大少年起,就跟在师傅赵此华身边学习这门技艺。
这份学徒工虽然工钱微薄,却是他能看到少数有可能真正改变境遇的出路,因此他格外珍惜,每日清晨六七点便到,一直忙碌到近十点,再去沈公馆帮工。
店内弥漫着浆糊和古老纸张特有的气息。
赵此华师傅是个清瘦严肃的老人,此刻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天光仔细检查一幅刚托好底的古画。周砚则在另一张长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棕刷拂平一幅字画的绫边,动作专注而熟练。
“手上稳当些,”赵师傅头也不抬,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这绢本脆得很,经不起你毛手毛脚。”
“是,师傅。”周砚应着,动作更加轻柔。
这时,店门上的铜铃“叮铃”一响,一位穿着半旧深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中年学者走了进来,他身形清瘦,面容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古旧的画筒。
赵此华师傅放下手中的工具,迎了上去,语气带着熟稔的敬意:“李先生,您来了。”
被称作李先生的学者微微颔首,将画筒轻轻放在铺着软毡的案上:“赵师傅,又要麻烦您了。”他的声音低沉,语速平缓。
赵师傅小心地从画筒中取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一幅墨梅图渐渐呈现在眼前——老干虬劲如铁,毅然破开画面的滞涩感,枝头点点寒梅怒放,仿佛正迎着一年中最彻骨的寒意生长,充满了坚韧不屈的生命力。
“好一幅‘破寒图’,”赵师傅仔细审视着画面的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些因年代久远而产生的细微裂纹和脆化的裱绫,“这画意,这精神气,难得。”
李先生目光也落在画上,眼中流露出珍视:“是啊,所以想劳烦赵师傅,务必让它焕然一新。”
“放心,老朽定当尽力。”赵师傅应承下来,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侧身对安静站在一旁的周砚招了招手,“砚哥儿,过来。” 待周砚走近,赵师傅介绍道,“这位是北大的李先生,学问极好。李先生,这是小徒周砚,这次也让他跟着学学。”
周砚连忙恭敬地躬身:“李先生好。”
李先生温和地看向周砚,点了点头:“不必多礼。”他的目光扫过周砚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稳定的手,问道,“跟着赵师傅学多久了?”
“回先生,有五六年了。”周砚老实地回答。
“五六年……能静下心来学这门手艺,不容易。”李先生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许,“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分寸火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简单。”
周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先生过奖了。能在北大那样的地方做教授,您才是真厉害。”
李先生闻言,轻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淡然笑容:“那有什么用处?不过是纸上谈兵,做些无用功罢了。”
周砚却抬起头,很认真地反驳道:“先生您别这么说。我……我也认识一位教授,他就常说,学问不光是写在纸上的,更是要能……能照亮人心,能让人看到前路。我觉得,能在大学里教人明白事理,就是顶顶厉害、顶顶有用的事了。”
他这番话,显然是复述了沈听澜某个场合下的观点,虽然后半句是他自己的理解,但那份对知识和启蒙力量的朴素信仰,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李先生听完,微微一怔,随即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笑出声来:
“你这小子……说的这话,倒跟我一个老朋友,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