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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我会更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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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时,夜色已深,浓墨般的天空压着飞檐。
府门前的灯笼在萧瑟秋风中剧烈摇曳,投下昏黄且不安的光晕,将守门侍卫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萧华棠并未安寝,一直在灯火通明的正厅焦灼等候。
门轴转动声甫一传来,她便霍然起身,裙裾带起一阵微风,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门口。
“清弦!”她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急切,纤手一伸,准确地握住了沈清弦微凉而沾染夜露的手。
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心头一紧,目光更是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以及那一丝掩在刚毅轮廓下的疲惫。
“皇兄召你,所为何事?可是……”她的话音急促,却在触及沈清弦那双沉静如渊、仿佛蕴藏着千钧之重的眸子时,倏然顿住。
那眼神里有太多未言之意,让她心头的不安瞬间放大。
沈清弦没有立刻言语,只是手腕微转,反手牢牢握紧了萧华棠的手。
那力道有些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仿佛在寒夜中汲取唯一的暖源。
她沉默地牵着萧华棠,步履沉稳却透着沉重,径直穿过回廊走向静心苑的内室。
侍立在旁的侍女碧荷见状,连忙趋前欲掌灯引路,却被萧华棠一个摇头止住。
碧荷会意,垂首恭立,眼角余光瞥见长公主殿下几乎是被驸马爷半牵着走。
屏退所有下人,内室的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
沈清弦这才卸下最后一丝伪装,将乾元殿中皇帝那番敲骨吸髓般的质问,以及最后关于西陲军务那如同巨石压顶的指令,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听到皇帝那句诛心的“难言之隐”时,萧华棠脸色霎时褪尽血色,一双美目中怒火如炽,几乎要喷薄而出,纤指捏紧了袖口的金线刺绣。
“他岂敢…”她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冰凌。
但当沈清弦说到皇帝最终的转折与西陲军务时,那滔天的怒焰骤然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陷入沉思。
烛火在她白玉般的侧脸上跳跃,映出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神情。
“皇兄他…这是放心了吧。也是,如此骁勇的大将军,他定会相信你是不小心被阉割的,而不是怀疑你生而为女。”
萧华棠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那冷意之下是翻涌的暗流。
“但他提及军务,难道战事又要开始了?”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沈清弦微蹙的眉心。
念及关于她“被阉割”的传言,她便觉得心疼:“只是委屈你了。”
沈清弦微微颔首,感受着眉间那一点温软的触感,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瞬。
这事虽说告一段落,但眼前西陲的紧急军报如火烧眉毛。
她走到宽大的紫檀木书案边,上面已被侍女整理得一丝不苟,整齐地摆放着兵部今日刚送来的加密文书。
这文书是关于西陲动向的,火漆印还完好无损。
“西羌…”沈清弦修长的手指展开巨幅的西北舆图,目光精准地落在西北那片广袤而犬牙交错的疆域上。
她的眉头再次紧锁:
“近年来虽表面臣服长安,贡使不绝,实则部落间仇杀争斗从未止歇,与吐谷浑、回鹘等小邦亦是摩擦不断。
若此番异动非是寻常部落冲突,恐有枭雄暗中整合,所图非小。”
一旦进入熟悉的领域,她周身的气质霎时转变。
宫中的那丝压抑与疲惫荡然无存,眸光锐利如出鞘寒刃,整个人如同磨砺过的战戟,散发出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指尖沉稳地划过舆图上蜿蜒的山川河流标记,声音低沉冷静,条分缕析:
“殿下请看此处,赤谷一带,”她的指尖点在图上一点。
“水草丰饶,牲畜肥美,历来是各部必争之咽喉要地。
近年西羌三大部落在此冲突加剧,械斗频仍。
若有强力人物借机收拢残部,其势将如滚雪。”
她的指尖移向另一处:
“再看这里,毗邻西域商道咽喉。
若西羌存了阻断商路、挟货自重的念头,或是与某些对中原怀有异心的西域势力勾结…
后果不堪设想。”
萧华棠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微微倾身,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舆图上游移。
烛光勾勒着沈清弦专注思考的侧脸轮廓,那挺直的鼻梁,以及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眼眸。
看着她指尖坚定不移地点在那些象征着兵戈与烽烟的关隘要道上,听着她沉稳有力、洞悉全局的分析。
萧华棠心中因皇帝质问而燃起的熊熊怒火与不安,竟被更深沉的力量所抚平、替代。
她的清弦,天生就该属于这片沙场点兵、运筹帷幄的天地。
那些来自深宫的猜忌、算计与逼迫,不仅是侮辱,更是明珠蒙尘。
一股混杂着骄傲与怜惜的情绪,在她胸中激荡。
“需要我做什么?”萧华棠轻声问道,声音不大,却坚定。
她或许不如沈清弦精通具体的排兵布阵、战场厮杀,但她深知自己手中握有的力量。
她有长公主的尊荣、遍布朝野的人脉、对宗室的影响、乃至对部分要害衙门的渗透。
这些正是沈清弦在朝堂之上、战场后方,最需要的支撑。
沈清弦闻声抬眸,视线从冰冷的舆图移开,落入萧华棠那双清澈坚定的眼眸中。
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怀疑与退缩,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无条件的支持。
她沉吟片刻,道:
“西陲情报犹如雾里看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兵部呈上来的文书,真假掺杂,未必能尽信。
殿下在宫中及各宗室府邸经营日久,人脉通达耳目灵便,或可助我暗中核实一些关键信息,这比军报本身更为紧要。
尤其要探听朝中各方势力对西陲事务的真实态度和盘算。”
“好。”萧华棠毫不犹豫,应承得斩钉截铁。
“此事交给我。明日我便安排可靠人手,务必探清虚实。”她顿了顿,补充道,“宫里有几个老嬷嬷,消息向来灵通人也谨慎。”
“另外,”沈清弦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指尖精准地点在西陲前线与京畿后方连接的几处关键节点上。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
倘若战事真的爆发,后勤补给便是命脉。
这几处粮草转运枢纽,需得提前留意其储备实情与调度章程,须臾差错不得。
务必防范有人暗中掣肘,断我粮道,坏我军心。”
她的声音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务实与警惕。
萧华棠顺着她指尖所指,目光在那几个标注着城池和粮仓符号的地点上掠过,将它们牢牢刻印在心中。
“我明白。户部那边钱粮调配,漕运总督处的船只调用,我会亲自过问,安插眼线,确保万无一失。”
她的话语同样干脆利落,带着掌权者的决断。
摇曳的烛火下,两人并肩立于几乎铺满整张书案的巨大舆图前。
一身常服却难掩英气的沈清弦,凝神分析着千里之外的烽烟。
身着华贵宫装、气质高华的萧华棠,则运筹着朝堂后方的藩篱。
一个指点江山,勾勒前线布局;一个心念电转,谋划后方保障。
她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停顿,便能心领神会,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的情爱缠绵仿佛被这沉重的家国责任暂时掩藏,却又升华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坚固的情感纽带。
那是基于共同目标、绝对信任的生死相托,是志同道合的伙伴,更是灵魂相契的爱侣。
“清弦,”萧华棠忽然轻声唤道,她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落在沈清弦刀削斧凿般刚毅的侧脸上。
语气里带着一丝无法彻底掩盖的忧虑:“若真到了西陲烽火连天,非你不可的地步…你…”
她没有说完,未尽之言在静谧的空气中沉重地弥漫开来。
两人心知肚明,皇帝今日的提及绝非心血来潮。
一旦西陲告急,刚刚在北境以赫赫战功震慑四方的沈元帅,便是无可争议的出征统帅。
沈清弦的目光,依旧胶着在舆图上那片可能即将被血与火覆盖的土地,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并非犹豫,而是肩负千钧重担的凝重。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低沉坚定:“身为大周武将,守土卫国,护佑黎民,责无旁贷。”
这是她的使命,刻在骨血里的信念。
然而,她顿了顿,终究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如沉静的湖水,深深望进萧华棠那双满是关切与不舍的眼眸中。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像北境那样…”她的声音轻了些,带着一丝唯有在萧华棠面前才会流露的柔软。
“我会更谨慎,步步为营。”
她的指尖轻轻擦过舆图上京城的位置,目光重新锁住萧华棠,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也会…更惜命。”
因为现在,这身躯壳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
有了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回来相拥的人,有了她在灯火阑珊处等候的心安。
萧华棠清晰地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千言万语,心头瞬间被酸涩与骄傲填满,激荡得几乎要溢出眼眶。
她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轻轻靠进那个散发着沉稳气息的怀抱,双臂环住了沈清弦劲瘦的腰身。
“嗯。”她闭上眼,将万千忧思与无尽承诺都凝在这一个字里。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又重逾千斤,沉甸甸地落在彼此心头:“我就在这里,等你平安归来。”
窗外,秋风愈加凄紧,呼啸着卷起满地枯叶,拍打着窗棂,呜咽作响。
而温暖的室内,烛火通明,将两人相拥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那幅巨大的、象征着万里江山的舆图之上。
她们的剪影仿佛与那蜿蜒的山川河流、边疆塞漠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西陲的阴云已然密布,新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隆隆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