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心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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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傍晚，风总是裹挟着植物蒸腾的余温和远处海水的咸湿，慵懒地穿过大街小巷。顾池和沈念初下榻的酒店离海边不远，步行至城中最负盛名的艺术影院只需十五分钟。这条路上铺着年代久远的青石板，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和点缀着暖黄色灯光的精品店橱窗，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闲适。
顾池穿着简单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沈念初则是一身棉质浅灰T恤，看上去清爽又柔软。他们并肩走着，手臂偶尔会因为步幅的晃动而轻轻相触，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沈念初心里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自从冲浪那日的告白和亲吻之后，他们之间某种无形的壁垒似乎彻底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亲昵氛围。
顾池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侧，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几次似是无意地擦过沈念初的手背。那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沈念初低着头，看着两人在路灯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的影子，心里被一种饱满的、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充斥着。他甚至有些惶恐，害怕这过于美好的时光会像指间沙，流失得太快。
“就是前面那家了。”顾池停下脚步，用目光示意前方一栋有着白色拱形门廊和暖黄色墙面的建筑，霓虹灯勾勒出“Paradiso”的花体字样。影院门口摆放着几盆茂盛的橄榄树，海报墙上贴着各类文艺片的海报，氛围静谧而怀旧。
“你选的这个地方，不像连锁影院，倒像某个私人俱乐部。”沈念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环境。
“不喜欢？”顾池侧头看他，眼底有温柔的光。
“很喜欢。”沈念初摇头，语气诚恳，“感觉在这里看的不是电影，是一段被精心包装起来的时间。”
顾池笑了，伸手很轻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我们的小摄影师，说话总是这么动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沈念初耳根微热，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心里却甜得像是打翻了蜜罐。他快走两步，假装去看海报，以掩饰自己加速的心跳。顾池看着他略带仓促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今晚顾池选的是一部备受赞誉的法国爱情片，《L'Horizon Retrouvé》（重逢的地平线）。海报是男女主角在晨光熹微的海岸线旁拥吻的剪影，色调柔和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影厅不大，是复古的双人沙发座，深红色的天鹅绒材质，坐下去会微微陷进去，被一种被包裹的安全感环绕。沙发与沙发之间间隔很宽，确保了绝对的私密性。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老木头和薰衣草混合的香氛味道。观众寥寥，大多是对对情侣，分散在影厅的各个角落，低声交谈着，声音含混而温柔。
他们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这个视角刚好能将银幕尽收眼底，又不会被其他观众过多打扰。顾池将两人之间的木质小隔板收起，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沈念初意识到，他们此刻是真正共享着同一个亲密无间的空间。
灯光渐暗，只有脚边引导灯散发着幽微的蓝光。片头音乐响起，是钢琴与大提琴的合奏，舒缓而深情，如同夜色下的潮汐，一波波漫上心头。
电影讲述的是一对年少时因误会而分离的恋人，在各自走遍世界、历经沧桑后，于中年时偶然重逢，发现埋藏在心底的爱火从未熄灭的故事。叙事节奏缓慢，镜头语言极其细腻，大量运用自然光影和特写，捕捉人物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当银幕上，男女主角在分离多年后第一次于巴黎的小书店里偶然相遇，镜头长时间停留在他们脸上，从震惊、难以置信，到眼眶微红、强作镇定，那复杂而克制的表演，极具感染力。
沈念初看得入了神。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角色内心的巨大波澜，那种被时光打磨后依然炽热的情感，深深撼动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和顾池。他们虽没有那样漫长的分离和纠葛，但相遇前的各自孤独，又何尝不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是顾池的出现，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正当他沉浸在剧情中时，忽然感觉手背一暖。
是顾池的手。
在沙发座位的阴影掩护下，顾池的手掌极其缓慢地覆盖上了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带着试探，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沈念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是完全的放松。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翻转手腕，将手心向上，与顾池的十指自然而紧密地交扣在一起。
肌肤相贴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从相握的掌心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顾池的掌心干燥而温暖，指腹带着常年运动留下的薄茧，摩挲着沈念初更为细腻的皮肤，产生一种奇妙的、令人心安的真实感。
他们谁也没有转头看对方，目光依然凝视着银幕，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剧情所吸引。但交握的双手，却成了另一个独立而私密的小世界，在那里，情感的电流正无声而汹涌地奔流。
沈念初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通过相贴的皮肤，一下下地敲击着顾池的指根。他怀疑顾池也能感觉到，因为这强有力的跳动，几乎无法忽视。顾池的拇指开始在他手背的尺骨突起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那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爱怜，像在安抚，又像在无声地诉说。
整个影厅仿佛只剩下银幕上的光影流转和身边人清晰的呼吸声。沈念初觉得自己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闻到顾池身上传来的、与自己同款的沐浴露的清淡香气，混合着他独有的、如同阳光下青草地的气息。他能听到顾池平稳的呼吸，偶尔在剧情转折处，会变得略微深沉。
电影进行到中段，有一段男女主角在意大利西西里岛黄昏时分的亲密戏。拍得极其唯美而含蓄，没有裸露，只有交缠的手指、贴近的额头、落在眼睑和唇角边的轻吻，以及窗外如油画般瑰丽的晚霞。光影在他们肌肤上流动，配乐悠扬婉转，将那种失而复得的珍视与渴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沈念初感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在这样的氛围烘托下，他与顾池交握的手，似乎也带上了更浓烈的情色意味。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心微微沁出薄汗。顾池仿佛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握着他的手稍稍用力，紧了紧，那是一个无声的安抚，像是在说：“别紧张，有我在这里。”
他偷偷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想看一眼顾池的侧脸。
影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一侧留下小片阴影，下颌线绷紧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他的眼神专注地望着银幕，但沈念初能捕捉到，那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电影的光，流动着一种异常柔软而深沉的情绪。那不是单纯被剧情打动的情绪，更像是……透过电影，在看他们自己的故事。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顾池也微微偏过头。
四目相对。
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缠。没有言语，瞳孔却仿佛会说话。沈念初在顾池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温柔、迷恋，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而顾池则在沈念初清澈的眼底，看到了全然的依赖、悸动，和一丝因幸福过于饱满而生的怯意。
顾池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温柔的弧度。他握着沈念初的手，再次轻轻收紧，然后才转回头，重新看向银幕。
但这一次对视，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沈念初的心里。他忽然觉得，这个昏暗的、与世隔绝的影厅，这个飘着薰衣草香气的空间，这个与他十指相扣的男人，共同构成了他生命中最浪漫的图景之一，足以在往后的岁月里被反复回味。
电影接近尾声，男女主角终于抛开所有顾虑，在最初分离的那个海边小镇紧紧相拥，决定共度余生。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融为一休。画面定格，音乐推向高潮，然后缓缓落下。
影厅的灯光并没有立刻亮起，而是缓缓地、由暗到明，给观众一个缓冲的时间。
顾池这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些许留恋地松开了握着沈念初的手。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和触感，让两人都有一瞬间的失落。
“手麻了吗？”顾池低声问，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带着一点沙哑，性感到致命。
沈念初摇摇头，活动了一下手指，老实回答：“没有，很好。”
他甚至贪恋那份紧握的力度和温度。
他们随着零星几个观众走出影厅，穿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大堂。从极致的安静和昏暗骤然进入光亮和现实世界，沈念初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仿佛刚从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中被拉扯出来。
夜晚的街道比来时更热闹了一些，沿街的酒吧传出隐约的音乐声，露天座位的交谈笑语随风飘来。南半球清澈的夜空上，星辰稀疏地散布着，像黑丝绒上洒落的碎钻。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谁都没有立刻说话，似乎还沉浸在电影营造的余韵里，也或许，是还在回味那长达一个多小时的、隐秘而坚定的牵手。
沈念初的心被一种柔软而饱满的情绪充斥着。他偷偷瞄了一眼走在他身侧的顾池，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柔和。沈念初忍不住想，他们的未来会像电影结局那样圆满吗？可以这样一直牵着手，走过一个又一个四季，直到白发苍苍？
就在这时——
他的右眼皮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很清晰。像是皮肤下有一根细微的神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了。
沈念初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抬起手，用指尖按住了右眼的上眼睑。
“怎么了？”顾池立刻察觉，也跟着停下，关切地看向他。
“没什么，”沈念初放下手，试图忽略那怪异的感觉，“可能……有点累了，眼睛有点干。”他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顾池伸手，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不舒服我们就打车回去。”
“真的没事。”沈念初对他笑了笑，努力驱散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走走吧，刚看完电影，吹吹风挺好。”
顾池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确认无恙，才点点头，重新迈开步子。但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沈念初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欲的姿势。
沈念初顺从地靠在他身侧，感受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和体温，心下稍安。
然而，走了不到五十米，那种跳动又来了。
这一次，比刚才更明显，更急促。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神经性的痉挛，“突、突、突”，一下接着一下，固执地在他的右眼上演奏着不和谐的节拍。像是某种微小而不详的预兆，试图冲破他此刻幸福的屏障，向他传递一个模糊又令人心慌的信息。
民间有种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沈念初向来不信这些毫无科学依据的谣传，他一直认为这只是疲劳或用眼过度的生理反应。但此刻，在这种极致的幸福之后，这突如其来的、持续的跳动，却像一滴不小心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开一片难以言喻的阴霾。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想让顾池担心，也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馨夜晚。但那份莫名的心悸感，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地攀附在他的心头。
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这预示着什么？是顾池的身体……？不，他看起来很好，刚才牵着自己的手那么有力。是他们的关系会遇到阻碍？还是……远方出了什么事？江澈？林从之？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解锁，微信界面安静如常，没有新的未读消息。江澈最后一条朋友圈，还是两天前在冰岛冰川前拍的风景照，配文是“纯净之地，仿佛能触摸到世界的尽头”。林从之则在昨天分享了一张设计草图，说是有了新的灵感。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可为什么，这份不安感，如此强烈，如此挥之不去？
“念初？”顾池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你又在揉眼睛了。”
沈念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按在了右眼上。他放下手，勉强笑了笑：“可能……屏幕看久了，真的有点不舒服。”
顾池停下脚步，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他的目光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深邃，带着审视和担忧：“告诉我，真的只是眼睛不舒服？”
在他的注视下，沈念初几乎想要将那份莫名的心慌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难道要说因为右眼皮跳，所以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这听起来太可笑，太神经质了。他不想让顾池觉得他幼稚或者迷信。
“嗯，”他垂下眼睑，避开顾池探究的目光，轻声说，“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顾池沉默地看了他几秒，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沈念初的右眼眼睑，那动作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
“那我们快点回去，你用热毛巾敷一下，早点休息。”
“好。”
剩下的路程，顾池一直紧紧揽着他。沈念初靠在他身侧，试图从这份坚实的依靠中汲取力量，驱散内心的不安。但那份顽固的跳动，虽然频率有所减缓，却始终没有完全停止，像一枚埋藏在平静海面下的□□，不知何时会引爆，将现有的美好炸得粉碎。
回到酒店房间，温暖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阴霾。顾池去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仔细地敷在沈念初的眼睛上。
温热的湿气暂时缓解了眼部肌肉的痉挛，也带来了一丝慰藉。
“好点了吗？”顾池蹲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隔着温热的毛巾，沈念初“嗯”了一声。
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这真的仅仅是一次普通的疲劳所致。他希望明天太阳升起时，这一切的不安都会随着夜色消散。他希望他和顾池，能像电影里那样，跨越所有未知的阻碍，最终抵达他们“重逢的地平线”，并且，永远不再分离。
然而，右眼皮下那微弱却执拗的跳动，如同命运不怀好意的窃笑，隐隐提醒着他——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