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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长夏凋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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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亓的病情,在经历了几次反复和抢救后,终于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稳住了一丝微弱的光。他依旧躺在ICU里,依靠仪器维持着生命体征,醒来的希望渺茫如星。医生私下里对沈念初和许母说,要做好长期昏迷,甚至是……最坏的心理准备。
许母似乎也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变得麻木而认命。她不再频繁地拉着沈念初哭泣,只是每天定时出现在医院,隔着玻璃看一会儿儿子,然后默默地离开。
那种悬而未决的、漫长的消耗,比突如其来的噩耗更折磨人。它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凌迟着生者的神经和希望。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沈念初站在病房外,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许祁,又看了看身边眼神空洞的许母,忽然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灵魂深处泛上来的、对这一切无力改变的倦怠。
他帮许亓联系了能联系的最好的医疗资源,留下了一笔足够支撑许母未来一段时间生活和许亓基础治疗的费用。他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么多了。继续留在这里,除了徒增伤感,看着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流逝而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需要离开。需要阳光,需要流动的空气,需要将视线从这片沉疴之地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
回到顾池那间临时的公寓,顾池正站在窗边打电话,似乎在处理工作。看到他回来,顾池很快结束了通话,走过来,接过他带着湿气的外套,目光带着询问。
沈念初抬起头,看着顾池这些天也因为陪他奔波而略显清瘦的脸颊,和他眼中那从未改变的、沉稳的温柔,心中那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
“顾池,”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语气是这些天来少有的坚定,“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他需要和顾池一起,回到属于他们的轨道上去。他需要证明,生活除了悲伤和等待,还有前行和希望。
顾池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深处仿佛有星光亮起。他没有问“为什么是现在”,也没有说“不再多留几天吗”。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沈念初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他拉起沈念初的手,用力握了握,“我去订机票和酒店。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沈念初轻声说,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阳光的地方就好。”
他们去的地方,是南半球一个以阳光和海岸著称的小城。顾池在这里有一栋并不算大,但位置极好的度假屋,白色的墙壁,蓝色的窗棂,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无垠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
飞机落地,湿热带着海水咸腥的风扑面而来,耀眼的阳光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这里与之前那座被阴雨和悲伤笼罩的城市,仿佛是两个世界。
沈念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肺部那口积郁许久的浊气,似乎被这热烈的阳光和海风驱散了一些。
顾池的房子被打理得很干净,简洁的现代风格,点缀着一些颇具当地风情的装饰品。最让人心动的是那个面朝大海的宽敞露台,上面放着舒适的躺椅和小桌。
“喜欢这里吗?”顾池放下行李,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嗯。”沈念初点点头,目光掠过客厅一角,“那里,放我的照片墙正好。”
一句无意识的呢喃,却让顾池的手臂收紧了些。他知道,沈念初开始在潜意识里,规划他们共同的空间了。这是一个无比积极的信号。
简单的安顿后,顾池看了看时间,说:“家里食材不多了,我出去买点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那个牌子的咖啡豆。你刚下飞机,先休息一下,收拾收拾?”
他的语气自然随意,仿佛只是最平常的一次外出采购。
沈念初正从行李箱里拿出洗漱包,闻言抬头,对他笑了笑:“好。早点回来。”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微泛红晕,声音也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期待,“晚上……有惊喜。”
顾池的眼神瞬间暗沉了一下,像有海浪翻涌。他走上前,捧住沈念初的脸,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炽热的吻。
“等我。”他在他耳边低语,气息灼热,带着承诺。
然后,他便拿起车钥匙,转身出了门。引擎声在窗外响起,渐行渐远。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和空调运转的微弱声响。
沈念初并没有立刻休息。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行李,将两人的衣物一件件挂进衣柜,并排悬挂的衬衫和T恤,带着一种温馨的亲密感。他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和顾池的并排放在浴室的架子上,看着那两只不同款式却紧挨着的牙刷,心里泛起一丝微甜的暖意。
收拾完行李,他走到客厅那个他之前看好的角落,比划了一下,想象着未来这里挂满他们旅行照片的样子。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自己的相机包前,取出了这几天在路上随手拍的一些照片。
有飞机舷窗外棉花糖般的云海,有落地时那片耀眼的蓝,有顾池开车时专注的侧脸,还有这栋房子面朝大海的露台……他拿着这些尚未冲洗的数码照片,坐到了露台的躺椅上。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海风轻柔地拂过面颊。他一张张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沉入了回忆的深海。
他想起了和顾池的初遇,在父母荒凉的坟前,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带着与他相似的孤独。
他想起了极光下,顾池仰望星空的侧脸,以及他对自己说的“我永远不会让你有事”。
他想起了冲浪后的那个吻,咸涩的海风里,带着彼此交付的笃定。
他想起了电影院里,在光影流转间,那紧紧交握、传递着温度与力量的手。
他想起了许祁出事那天,顾池风尘仆仆地赶来,在黑暗中将崩溃的他拥入怀中,用那句“我们会有一个家”将他从深渊边拉回。
他想起了这些天,顾池无声的陪伴,细致的照料,以及那双总是盛满心疼与坚定的眼睛……
点点滴滴,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时光的线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名为“顾池”的、温暖而坚实的画卷。是这个男人,在他最灰暗无措的时候,一次次地托住他,将他拉向有光的地方。
那个所谓的“惊喜”,其实很简单。他订了一对刻着他们名字缩写和相遇日期的铂金指环。不算昂贵,但意义非凡。他打算在今晚,在这个面朝大海的露台上,在星光与海浪的见证下,为顾池戴上。这不是求婚,而是一种回应,一种确认,是对顾池那个“家”的承诺的、最郑重的回应——我愿意,与你共同建造那个未来。
想到这里,沈念初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心底那因为许祁病情而一直盘踞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温暖的期待驱散了不少。他甚至轻声哼起了顾池车载音乐里常放的那首轻快的歌。
只有我的长夏不会凋落。
不知为何,莎士比亚的这句诗,毫无预兆地跳入他的脑海。是啊,拥有顾池的爱与陪伴,他的生命仿佛进入了永恒的、阳光普照的夏季,再不会有严寒与凋零。
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露台上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浪漫。
沈念初看了看时间,顾池出去已经快两个小时了。买些东西需要这么久吗?或许是他想买的咖啡豆不太好找?或者,他也在偷偷准备着什么?
他笑了笑,决定先去洗个澡,换身舒服的衣服,等待顾池回来,等待那个属于他们的夜晚。
就在他刚站起身,准备走进屋内时,放在小圆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沈念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然缠上他的心脏。
他迟疑着,接通了电话。
“Hello? Is this Mr. Shen?”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语气急促而严肃。
“Yes, speaking…” 沈念初的英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This is the City Central Hospital. We have a patient here, Gu Chi. You are listed as his emergency contact…”
“医院”、“顾池”、“紧急联系人”……这几个关键词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沈念初的耳朵里,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和血液。
后面的话,他几乎听不清了。只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car accident”、“on the way to the hospital”、“critical condition”、“please come immediately”……
手机从他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露台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如同他此刻骤然破碎的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外,瑰丽的晚霞依旧绚烂,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玩闹的声音。世界依旧在有序地运转。
只有他,被剥离了出来,置身于一个绝对寂静、绝对冰冷的真空里。
顾池……车祸……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理智上。他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部屏幕碎裂、依旧传出模糊人声的手机,仿佛那是一个连接着地狱的传声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那部冰冷的手机。电话已经被挂断了,只留下一片忙音。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布置温馨的露台,扫过小圆桌上那几张记录着短暂快乐的照片,最后,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那里,本该在今晚,戴上那枚象征着承诺与回应的指环。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令人窒息的讽刺感,像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只有气流摩擦过干涩喉咙的嘶哑。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这片绚烂的、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晚霞,对着这个突然变得空旷而冰冷的“家”,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
“顾池……惊喜……你不要了吗?”
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然后,一个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他已然冻结的心脏——
只有我的长夏不会凋落……是吗?
原来,不是不会凋落。
只是时候未到。
他的长夏,他以为永恒的、被顾池赋予的夏天,在这一通电话之后,骤然……凋零了。
残阳如血,映照着他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和他眼中那片迅速崩塌、化为无尽荒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