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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老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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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啊——砸场子的来了!”
李慎元跑到走廊往上看,小孩子,数不清的小孩子在走廊上跑,脏兮兮乱糟糟的,手腕上系着红色蓝色的绳子,是四层关在笼子里的小孩。怎么回事?谢阿奴做了什么?
四层乱成一团,小孩女人四处乱跑,追喊声、尖叫声混成一团横冲直撞,一个球状物从楼上飞下来砸到地上砸出一个大坑,李慎元心想这下完了,谢阿奴捅了人老窝了。
正想着,谢阿奴从砸坏的坑里爬出来,看他目瞪口呆的,大喊一声跑!
那掌柜的还在坑里破口大骂,身后追兵来了,他来不及想,只好跟着跑。他二人一直跑到船尾,无路可走。
李慎元道:“要你断后,你给人家老窝都捅翻了!”
谢阿奴道:“我这是替天行道。”
听了这话李慎元破口大骂:“你非要挑今天吗?”
李慎元看了眼后头愈来愈近的追兵,又看了看前面黑漆漆的海水。
“择日不如撞日——”谢阿奴说完这句话,被李慎元一个黑熊撞树撞飞,两人一同摔进海里。
谢阿奴刚刚一身苍白本是李慎元用桑皮纸做了纸衣承魂,一入水身上便化了。这样也好,在那纸壳子中他处处受限,动作不能太大,一运劲纸衣上便生出血肉纹路来,这下他便能来去自如了。
身后追着的人跟下饺子似的跳下来,李慎元不敢回头看,憋足一口气往前游,直到感觉自己要溺水了。这时他感觉喉咙一紧,似乎什么在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往上拉,随后像是把他丢在了木板上,触感很结实,脚下有屏障,比刚刚在水下安定得多。
他尚未清醒,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大得像有人在他头顶打雷,“李大人,是你啊。”
他用手揉去眼角的海水,眼睛火辣辣的疼,这才看清来人,“老马?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让你在岸上等我吗?”
老马是上次他来沙州渡的马车夫。李慎元想着从黑市离开后要个人接应离开码头,车行的马车夫没有愿意晚上跑的,只有老马答应了。他们说好等李慎元出了三更墟让老马就在岸上接他。出了这么多事,他把这事忘了,老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艘船接他来了。
“你不让来接你吗?我看这船上起火了,怕你有事,今晚白跑一趟,马车停在岸边,就划船来接你来了。刚划到这附近就看你跳船了。这不,就捞着你了。”
“多谢了。”
“谢啥,捞你的钱也要付啊。”
“行,上岸了我给你,快走吧。”
划着划着,李慎元感觉船的速度越来越慢,脚踏实地的感觉消失了,自己好像坐在水里一样,低头一看,原来不是错觉,船真进水了!
“老马,船进水了!”
“娘嘞,船咋进水了?这事整的...”
两人乱七八糟地脱下衣服堵住破洞,船上除了两个人就是桨,李慎元只好双手往外舀水,夜里海上风凉,他还是忙得满头大汗。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累得头晕眼花了,因为他看见老马站在船头,开始——放声歌唱?
“隔山喊妹山回声
隔水喊妹水应声
妹是泉水——
哥是石头——”
他声音嘶哑,好似马上要跨过山海把阿妹扛回来。如果现在是在社戏台,他一定为他掷碎银撒金箔,但是现在他们在海上逃亡,命悬一线,实在不是你侬我侬演白蛇传的时候。
他双手在水里划希望能快点,但是杯水车薪,船已经沉了一半。
他往后靠在船沿上,想他遇人不淑遇鬼不淑遇船也不淑,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他死了,衙门大概会为赵锋一案谁负责争吵不休,不知道娘会不会让师父来给他念往生经。
不行,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放弃,决定泅水回到岸上。
正想着,竟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应和这歌声。
听到回应,老马的嗓子更亮了。
四处都是雾瞧不清楚,只听得一唱一和间,声音越来越近。
不知过了多久,四面好像有火光靠近,海上起火了一般,此时声音歇了。
又过了好一会,李慎元才看清楚四面八方围上来奇形怪状的小木船,每艘船上站着一个船夫。
一艘船直直往他们二人的方向冲来,上面站着一个妇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却灵活得很。将要撞上二人时,船停了。老马叫了一声红姐,跳上对方的船。
老马朝李慎元伸出手,李慎元赶紧从水里爬了过去。见两人都坐稳了,红姐的支起撑杆往远离大船的方向划走。
远远的李慎元看见,奇形怪状的小船停靠在大船附近,片刻后又像雾一样四处散开了,离开大船时每艘船上多了几个人。
天将亮时,三人小船来到了岸上。上岸的地方不是白天那码头,是一处沙滩,他们的小船就这么搁浅到沙子上。李慎元左右看了,除了海面这里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往密林里走。红姐点燃了火把,三人踩着沙子往林子里去了。
李慎元心中诸多疑问,跟在二人身后走了大概一刻钟,渐渐地前面有了路,路的尽头是一块被房子围起来的空地。红姐一个一个点燃了围着空地放置的照明火把,李慎元这才看清这空地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个挨一个的,手上还都系了绳子,正是刚刚在鬼市看到谢阿奴大闹一通后放走的女人孩子。一个一个人头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小猫儿似的,脏兮兮,怯生生的。
老人们拿来火把从巷子里走出来,像海里他们驾着小船点着灯围拢上来一样,在空地中心架起火堆。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老人们拿出饼子烧热了汤,每人分了两个饼一碗汤,李慎元也分了一碗。汤里飘着几片白菜叶子,喝下去一股暖意升上来,将一晚上在海里飘的不安稳都驱散了。孩子们原本怯生生的,见李慎元一口闷了,原本也是饿坏了,才赶紧拿着饼子往嘴里塞。
年纪小的孩子们吃了饼喝了汤还是战战兢兢的瞪着眼睛,一只猫儿走过来在孩子刚拿了饼的手边嗅嗅,小孩害怕地往后缩,猫儿调皮,把他扑倒了,笑声一片。老人们轻轻唱着安眠曲,布满皱纹的手在孩子们背上轻轻拍着,孩子们听了眼皮一眨一眨的,蜷在一起睡了。
李慎元也得闲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红姐似乎是这些人的头,她指挥大家安置下来,大伙也很听她的。待大伙都坐定了,红姐在李慎元身边坐下。
她道:“这些人都是家里闹灾荒活不下去了没了家人,同乡介绍说来这不查户籍不需路引就能赚钱。”
老马叹惜地摇头,“唉,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这种好事又哪里论得着我们。”
红姐脸上生出几分愤怒,道:“没路走了想来大地方寻一条路,结果被人骗去卖了。我们跟了三更墟跑船的很久,那小子跟脚底抹了油似的,一下子就没影了。那天老马跟着你,看到你和那跑船的搭话,就叫兄弟们暗中跟着。这大海茫茫,若不是黑鱼郎一直在水下跟着你,记下路线回来报信,我们现在还没法子。”
一只高约三尺通体黑色眼泛绿光的大鸟飞来站在红姐肩膀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慎元,想必它就是黑鱼郎了。李慎元无意挑衅它,悄悄地把眼睛移到一边。
“所以你也算是我们的同谋,你要是敢多嘴多舌”,红姐笑着威胁道,“我们能救人,也能杀人。”
他今晚本不打算多生枝节,现在事一件一件像海边的浪打过来,打得他晕头转向措手不及。现在他离海边大概有一二里地,好像还能闻到海的腥味。
“你流血了!”老马突然看着他。
“啊?谁流血了?”他感觉呼吸急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傻小子。”红姐去后面拿来一块棉布,老马拿了按在他头上止血,他这才感觉到头很痛。
棉布按在流血的地方,血一下就止住了,头痛还暗戳戳的,李慎元问,“你们接下来怎么办?”
红姐看着的这些人是刚刚小船上划船的船夫,他们和红姐一样,皮肤黝黑身材精瘦。
“这些帮着救人的姊妹兄弟跟这些孩子一样,都是不记事的年纪就被人牙子拐走了,我们收留了一批。这些孩子记得家里的我们就帮忙找找,要实在找不到,就跟着我们过活,在海上捕鱼好歹有口饭吃。”
天将亮了,李慎元将身上的银子拿出,都给红姐老马安置孩子们。
天亮时大人领着孩子们回屋子里,众人散了,各做各的去,红姐送他到岸边,仍由老马撑船送他回沙洲码头。
这一夜实在过得长,不过好在打探到了消息。刚刚逃难来不及多想,现在身体静下来,万般思绪都如潮水般后知后觉涌上来。
此时无月,船下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方才倘若有意外,此刻他们已经和这黑沦为一体不知魂归何处。
李慎元摸了摸系在身侧的骨笛,解开绳子取出,他想着安魂的音律,笛声悠远空灵,似乎风在林间掠过。但海上没有树,所以这风径自往远处去了。原先他脑子里还想着旋律,这下思绪也不知飘到哪里去,只是习惯性地继续奏着。
一曲毕,骨笛中跑出黑影,站在李慎元身前站定,渐渐成型。老马毫无察觉,李慎元目不转睛盯着。之前从屏风中召出还混沌不清,现下借着船灯能看清模样了。他身形瘦削,不像大户人家里请的护卫五大三粗,倒像狐狸化形。这人长了两道细长的眉,眼睛像红色的琉璃,赤红如血,让李慎元想起之前在元宵节灯市上那盏罩着赤色灯罩的长明灯。
突然这站长明灯像是被风吹得明灭不清,老马还在船的另一头,李慎元只好暂时捏了个诀把它藏进骨笛。他将骨笛系在腰间,只觉得越发冷起来。不是在海上穿衣少的冷,是一股寒意,从骨笛中渗出来攀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