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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毫无把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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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倒计时像铁锤砸在神经上。
江屿白不再看岑愿;他像一台输入了最终指令的机器;迈步走向舞台中央那片最光亮也最危险的区域。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走向的不是亡灵环绕的审判台;而是寻常的会议室。
岑愿被孤零零地留在舞台边缘的阴影里。
怀中的小提琴硌得胸口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登台是死;不登台可能死得更快。江屿白的话冰冷而准确;留在台下意味着未知;而未知在这种地方往往最致命。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因为可笑的“舞台恐惧症”被那个男人判定为累赘然后抛弃。失聪是他的缺陷;但不是他坐以待毙的理由。
就在倒计时即将归零的刹那;岑愿猛地抬脚;踏上了舞台。
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回响;通过骨骼传导而来。观众席上那些幽绿的光点似乎同时闪烁了一下;冰冷的注视感更加强烈。
江屿白已经站在舞台中央;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像是确认了一个实验数据。“明智的选择。”
岑愿没有理会他话语里那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站定;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朽尘埃的空气;将小提琴架在了肩上。这个动作他做过成千上万次;肌肉记忆深入骨髓。琴身贴合颈侧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他听不见定位音;只能依靠残存的肌肉记忆和视觉;将手指虚按在琴弦上。指尖下的弦丝绷紧;仿佛他此刻濒临断裂的神经。
没有乐谱。规则只说要演奏“完整的乐曲”。这意味着他必须依靠记忆。
他选择了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十三首;一首以“魔鬼的笑声”闻名;技巧绚烂至极的曲子。这是他曾经征服世界的利剑;也是他陨落前最后演奏的篇章。选它;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自毁倾向;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江屿白退开几步;站在舞台侧翼的阴影里;像一位冷静的观众;又像一位等待结果的裁判。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岑愿闭上眼;不是去听;而是去“回想”。回想每一个指位;每一次运弓的力度和角度;回想肌肉该如何协同发力;才能再现那曾经响彻音乐厅的华彩乐章。
他抬起琴弓;落下。
第一个音符;或者说;他以为的第一个音符;撕裂了死寂。
没有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但他感觉到琴弦剧烈的震动;通过腮托;通过指尖;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与此同时;在他紧闭的双眼内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一点刺眼的猩红色光芒猛地炸开;像一滴浓稠的血坠入静水;漾开扭曲的波纹。
那红色带着强烈的恶意;扭曲;尖锐;与他记忆中和谱完美的起音截然不同。
错音。
这就是错音。
亡灵听众们骚动起来。没有声音;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怨念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上舞台;缠绕住他的脚踝;向上蔓延。观众席上的幽绿光点疯狂闪烁;那些模糊的亡灵身影似乎向前倾了些许;带着贪婪的期待。
岑愿的心脏骤然紧缩。他猛地睁开眼;视觉恢复正常;那猩红的波纹消失了。但冰冷的触感还缠绕在腿上。
他不能停。规则是演奏“完整的乐曲”。
他强迫自己继续。手臂机械地运弓;手指在指板上艰难地移动。每一个音符落下;他都紧张地感受着身体的反馈和视觉的变化。
大部分时候;一片虚无。他拉出的音;对他而言是真空。
但偶尔;会有扭曲的;不和谐的色彩在他闭眼的“视野”中爆开——猩红代表刺耳的错音;暗黄代表音准偏低;灰蓝代表节奏拖沓……每一次色彩闪现;都伴随着观众席更强烈的怨念波动和身体上更冰冷的缠绕感。
他像一个在雷区盲跳的舞者;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鬓角滑落。手臂因为过度紧绷而开始酸胀发抖。他全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和对沦为雕像的恐惧在硬撑。
江屿白始终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观察。他的目光锐利如扫描仪;掠过岑愿颤抖的手指;苍白的脸色;以及那些无形怨念缠绕他身体的轨迹。他注意到岑愿每次在拉出某些特定音程时;身体会出现极其细微的僵硬;而那些时候;观众席的骚动也最为明显。
逻辑侧写的能力在高速运转。他在构建这个副本的规则模型。演奏不能出错;出错会积累“怨念”;当怨念达到某个阈值;玩家就会受到惩罚甚至被同化。但岑愿的表现很奇怪;他的技巧肉眼可见地精湛;但某些基础音准却会出现匪夷所思的偏差;仿佛……他听不见自己拉的是什么。
这个推测让江屿白微微蹙眉。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队友的价值就需要大打折扣。一个无法控制自己输出的人;在规则严苛的副本里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就在这时;岑愿的演奏进入了一段急速的跳弓段落。这是整首曲子最难的部分之一;对左右手配合要求极高。在失聪的情况下;他完全失去了对力度和落点的精准控制。
一个极其尖锐刺耳的破音;猛地炸响——这次连江屿白都清晰地听到了。
嗡——
伴随着那声音;岑愿闭眼的视野里;一片巨大的;如同蛛网般龟裂的猩红光芒猛地爆开;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同时;他感到脚踝被猛地一扯;冰冷刺骨的触感瞬间蔓延至大腿;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抓住;要将他拖入深渊。
他闷哼一声;运弓的动作彻底变形;乐曲戛然而止。
失败了。
观众席上的幽绿光点暴涨;那些亡灵身影似乎站了起来;发出无声的咆哮。冰冷的怨念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舞台边缘;一尊空着的乐手雕像;它的石质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锁定了岑愿。
江屿白眼神一凛。他迅速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扑克牌。牌面是方片A。他将牌夹在指间;低喝一声;“逻辑界定;安全区。”
他手腕一抖;那张扑克牌并未飞出;而是化作一道淡金色的;由无数细小符文构成的光圈;以他为中心迅速扩张;将他和岑愿所在的舞台中央区域笼罩在内。
汹涌而来的怨念潮水撞在淡金光圈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被阻挡在外。但它们并未退去;而是像有生命的黑色黏液般;不断侵蚀着光圈的边界;金色符文在冲击下明灭不定。
“你还有十秒钟。”江屿白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快了些许;“我的‘逻辑壁垒’撑不了太久。要么在十秒内找到问题根源并解决;要么准备迎接最坏的结果。”
他没有看岑愿;目光紧盯着不断被侵蚀的光圈;手指间又出现了两张扑克牌;蓄势待发。
岑愿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小腿以下被冰冷的怨念缠绕着;麻木而刺痛。失败的屈辱和临近死亡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江屿白的冷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谴责。
根源。根源就是他是个聋子。
他死死攥着琴弓;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视线因为生理性的泪水和汗水而模糊。他看着台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幽绿光点;看着身边这层摇摇欲坠的金色光圈;看着江屿白冷硬的侧脸。
不甘心。
他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死在一个因为听不见而导致的“错误”上。
他再次闭上眼;不是逃避;而是试图主动去捕捉那些扭曲的“色彩”。猩红的错音;暗黄的偏低……它们是如何产生的。是他的指位不对;还是运弓的力度角度问题。
记忆中的乐谱音符与身体反馈的异常波动;以及闭眼时闪过的扭曲色彩;在他脑海中疯狂碰撞。他试图在这三者之间建立联系。
忽然;他想起之前在自己休息室;指甲划过琴弦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微弱振动;以及那一闪而过的微光。
声音……是有形状的。
他失聪的耳朵接收不到;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或许可以。
他不再去“回想”音乐;而是彻底放空;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持琴的左手和持弓的右手上。去感受琴弦每一次震动传递来的最细微的差异;去捕捉肌肉运动时最本能的记忆。
他重新架起琴。无视了脚下冰冷的缠绕和外围虎视眈眈的亡灵;也无视了身旁江屿白投来的探究目光。
他奏响了一个长音。
闭着眼。
这一次;没有猩红;没有暗黄。在他内部的黑暗视野里;一道平稳的;如同水银般流畅的淡蓝色光带;舒缓地延伸开来。
对了。
江屿白目光微动。他注意到岑愿的状态变了。之前的挣扎和僵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专注和……空灵。仿佛他不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在用整个身体“共鸣”。同时;那缠绕在岑愿腿上的黑色怨念;似乎减弱了一丝。
有趣。江屿白指尖的扑克牌稍稍放松。
岑愿找到了方法。他不再依赖残存的听觉记忆;而是依靠一种更本质的;对“振动”和“波纹”的感知。每一个音符落下;他闭眼的视野中都会出现相应的“色彩”和“形态”。平稳的蓝色;明亮的金色;温暖的橙色代表和谐;而那些扭曲的猩红和暗黄则代表错误;他可以根据这些视觉反馈实时调整自己的指法和运弓。
他的演奏开始变得流畅;虽然依旧听不见;但通过身体的感知和视觉的回馈;他奇迹般地维持着音准和节奏。
观众席上的骚动渐渐平息。幽绿的光点恢复了缓慢的闪烁。侵蚀光圈的黑色怨念停止了加强;甚至开始有细微的退潮迹象。
一曲终了。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视野中化为一道圆满的金色光环)消散;缠绕在他腿上的冰冷怨念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观众席上那些亡灵身影缓缓坐下;幽绿的光点也变得温和了些许。
【第一首安魂曲演奏完毕。评价:合格。】
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江屿白散去了逻辑壁垒;淡金光圈化作点点星芒消失。他看向缓缓放下琴弓;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的岑愿;第一次露出了些许不同于纯粹审视的表情;那是一种极淡的;类似于“评估更新”的意味。
“你做到了。”他陈述道。
岑愿喘着气;汗水几乎湿透了他的衬衫。他没有看江屿白;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这双手;刚刚在绝对的寂静中;完成了一次不可能的演奏。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他没有解释;江屿白也没有问。但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气氛;悄然发生了一丝改变。从纯粹的拖累与强者的对立;多了一点别的东西——对未知能力的警惕;以及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基于共同幸存而产生的联系。
舞台边缘;那尊之前似乎要活过来的乐手雕像;恢复了彻底的死寂。
第一关;勉强通过了。
但危机远未结束。江屿白的目光扫过依旧坐满亡灵观众的台下;又看向舞台后方更深沉的黑暗。
“休息时间不会太长。”他冷静地提醒;“准备下一首。以及……”他顿了顿;看向岑愿;“你那种‘状态’;能稳定维持吗。”
岑愿握紧了琴弓;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振动感。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这能力来得突兀;不受控制;他毫无把握。
江屿白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明白了。下一首曲子;需要更谨慎的选择。”
他不再说话;开始仔细观察观众席上亡灵的反应;试图从中找出更多关于规则和生路的线索。
岑愿则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提琴。琴弦微微反着光。在他眼中;这个世界依然是寂静的。但那份寂静之下;似乎开始涌动着他从未感知过的;危险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