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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No.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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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家......”阿塔好像没在跟薛闻声说话,又喃喃自语了一遍,“我只是住在这儿......”
“我就是住在这个房子里,”阿塔扭头,一双盖着一层水膜的眼睛,用模糊的视线看向薛闻声,笑着说,“这不是我家。”
薛闻声愣住了。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他能说些什么,他该说些什么。
他没想到阿塔随口一问的话题,能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你想出去看看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阿塔笑着反问他。
“我觉得如果你能出去看看,”薛闻声想了想要如何措辞,“或许会觉得,这里真的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还是没能对面前没有相识几天的陌生人,有一份感同身受。
“那万一我真的喜欢上别的地方了呢?”
“......恐怕是你待得时间不够长。”
谁都一样——谁都不想一个地方待到死。
薛闻声在更年轻的时候,也很希望能出去看看。真有机会出去看看,发现外面好像也不过如此。
可他想象一下每天坐在写字楼里,敲着各种文件,写着各种策划,开着各种烂七八糟的会,就在一个地方待着——他好像也会受不了。
横竖都惹人烦。
还有他能待下去的地方吗?
最后这个话题也没有一个终结,双双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风越来越大,穿过林间的缝隙,呼呼作响。树影的魔爪摇曳的幅度越来越大,一开始天上还闪着的几个星星也不见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个人各怀着心事,回房睡觉了。
等这一夜的风雨冲刷干净各自心里的尘垢,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明天还是能睡到自然醒,不用扛着长枪大炮赶路拍摄了。
明天还是有顿让人期盼的午饭。
接下来的这几天,里克拉山像是启动了什么雨神祭祀仪式,一连几天都是雨不停歇。薛闻声别说出去逛采景点儿了,腿上的药都没办法及时去换了,这半山腰要么下不去,要么上不来。
他只能一天天地躺着、坐着、歇着、扒着窗户看着……也是有些无聊了。
阿塔也没有有意思到哪里去,下着雨,打湿了外面的草,淋塌了松软的土地。羊也放不了,砍柴山也上不去。
两个人跟外面一样毫无生机地消磨着时间。
浆果兴致也不高,趴在地上昏昏欲睡。
下雨天还是适合睡觉——尤其在这人烟稀少的老林里。
屋子里的火炉还在烧着,阵阵热流顺着火柴烧着的噼啪声在屋子里蔓延着。
“……这雨什么时候小点儿……”薛闻声坐在炕上,靠着窗边,透过开着的一小条细缝,对着外面的雨雾埋怨。
咱薛大爷都不奢求雨停了,雨小点儿就成;也不奢求能让他采点儿去了,别把这快好的腿给整恶化了就好。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阿塔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了。
“你们这儿一到这个季节都这样吗?”
正在发愣的阿塔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又一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啊卧槽……”这真是能把人逼疯的程度。
“挺无聊的吧。”
看着他的样子,阿塔有点儿想笑。
“……”薛闻声看了看外面下得雾气蒙蒙的雨,心一横──“不行!我明天高低得出去!”
先不说这里已经快没什么吃的了,自己的腿再推的话别真给废掉了。
“你知道什么路能避开水流下山吗?”他回头看着阿塔。
“知道啊,”阿塔抬抬下巴,向窗外的方向抬了抬,“那天带你回来的那条路啊。”
“……”走那条路得走到什么时候能下去啊。“有别的方案吗?”
“别的更长。”亲身试验。
“……”薛闻声感觉没这么非常尴尬地束手无措过,“那你明天带我下去。”
“行。”
这几天的雨没有刚开始那么大了,细濛濛的,连下个不止。
薛闻声关上了窗户,阻挡了冷空气索取着屋子里的暖流。
他下了炕,坐到了桌子旁,拿出了自己的那台相机和电脑,想把照片导出一部分,清清内存。
储存卡里的内容弹到了电脑上,一张张各色各样的照片铺满了全屏,携带着一格格的经历和回忆──当然这些对当下被工作磨砺的只剩下暴躁脾气的薛闻声来说不会有什么大的触动。
去年的照片还存着。
“这都什么时候的老东西了……”他喃喃自语,键盘操作得飞快,一张照片来不及停留几秒就迎来了自己的结局——要么变得粉碎去了回收站;要么残存在这个电脑某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吃灰。
面前五彩的美景一张张闪过,薛闻声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些也是他跋山涉水,走过几百几千几万公里,在一座巍峨高耸的庄严雪山面前,或者在一片零星洒落着奔腾牧马的草场面前,亲自按下快门定格下来的画面。
全都成了老东西。
“你干什么呢?”阿塔或许是被他的自语声又或许被他的键盘声吸引了过来。
“删一下照片。”薛闻声头没抬,手上的动作却在即将删掉当前停留在屏幕上的照片时停了下来。
……要不让这孩子看看。
看看他挺向往的外面的世界。
“都是你拍的?”阿塔一下子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薛闻声拽过他到自己身边坐下,把电脑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两个键是下一页和上一页,你想往后翻就点这个,想看前面的就按他旁边的那个。”他指了指键盘上的两个键告诉阿塔──这操作起来并不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阿塔刚开始还有些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键盘,直到上一页和下一页的精美彩色照片出现在他眼前,他才大着胆子继续了下去 。
“没事儿你不用这么小心,碰到别的地方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薛闻声盯着屏幕里翻页速度慢下来的照片──就算慢下来,他也难有什么心情再去回味当时的场面。毫无波澜。
“这都是你拍的?”阿塔没看他,看着照片里的风景问道。
“是,”薛闻声想了想,又补充,“有的是我平常瞎拍的,有的是工作要求的不过最后没能用的废片。”
薛闻声看着缓慢划过的照片……“啊就这张往后,”阿塔停了下来,扭头看他,“全是废片。”
他看了看薛闻声──他没有显出任何情绪;又扭头看了看那张废片──是个水城好像:接近傍晚的水城,两旁的楼不高,夹着中间一条波光粼粼的水道,画面能看到一条完整的狭长的船在向着远方金灿灿的光游去,另外一些不完整的──只伸出个船头或者留下个船尾的──也在水道里游走着。
这为什么会是废片。
阿塔又往后翻了几张,能看出来都是在一个地方拍的,不过拍摄的对象换了。
有街道、酒馆,好像还有剧场之类的。
“这是哪里?”
“意大利。”薛闻声回答,“第一张那个水城是威尼斯。”后面几张的地方他就不知道是哪儿了,反正挺小众的。
“这地方好漂亮。”阿塔笑了笑,依旧黑得浓厚的眼亮了亮。
薛闻声也笑笑,“钱包被偷了六回。”
“……”无语凝噎。
阿塔往前翻着,许多薛闻声第一遍来不及仔细过目的照片又弹回了他眼里。
“这是哪儿啊?”阿塔又停在了一张图上——还是废片一个。是一群山,接连不断地,一直连绵到了镜头外。
“广西那边儿吧,”薛闻声皱了皱眉头,“我也记不清了。”说完他又略显悲催地哼了一声,“我倒是记得这个地方,在这儿拍的所有片子全都没用上。”
“那里的山和这里的不一样。”阿塔来回翻着那几张貌似是广西地带的照片。
这场照片之旅在两个不同的视角里莫名和谐地进行了下去。
“这是……”
“林芝。在西藏。”
“这桃花开这么多。”
“路上两天高反了三天。”
……
“这里我好像见过……”
“布达拉宫。”薛闻声跑去洗了根黄瓜,又坐回来啃着。“很有名。”但还是高反。
……
“这怎么这么厚的雪?”
“漠河。零下三十多度扛着个机子拍的,还灌了一身的雪。”
……
“这张好好看……”他定格的照片,是一行骆驼。
“这是新疆那边好像……”他还是记不清了。
……
阿塔透过薛闻声那些废片,在脑海里不断想象着──如果这些地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会是什么样子。
雪山,江河,荒漠,街道,庙宇,林荫,有繁华迷人的都市,也有人间烟火的城镇。
看见了抹在黑夜上炫彩的极光,也仿佛能听到大漠里的阵阵驼铃。
“真好看。”阿塔没向薛闻声说话,只是自言自语。继续翻着各地的照片。
薛闻声也没说话——想开口反驳,可看着那些照片——又该反驳什么?
这张构图太乱不好看?
这张撞色太丑?
这张没主体太杂?
这张光线不好太暗?
这张背景人太多?
……
这全是对这些片子的评价。
薛闻声陷在这些对浏览者来说微不足道但对摄影师来说举足轻重的评价里,无暇顾及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看了什么风景,见了什么人,体验了什么风俗——这本来就不是上班该干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去了这么多地方,可却对每一个都毫无深刻的印象。
……
真好看。
对一堆废片的评价。
他的眼睛在不断跳跃着照片的屏幕上浏览着,游荡着。这个时候,那些照片好像重新有了色彩,但依旧没有了记忆。
看着看着,他只觉得是一团团乱七八糟的色块在眼前晃悠,提醒着他或许错过了很多。
他想躲开了。
游荡的眼睛离开了繁杂的色块,寻找着一处能让他暂且安心的地方。
那地方浸满了浓稠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