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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你自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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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斯年身体很差。
他进食饭量少得可怜,一天两餐都算特别。
他日日顶着太阳跪在母亲的坟墓前,膝盖磨损严重,有时行走甚至需要人搀扶。
楚斯年很虚弱,虚弱到再像从前那样跨越距离,一公里之内他的骨头就要散架。
楚斯年开始认真吃饭,认真逼自己进食,强行运转因悲悸而生锈的大脑。
他布署着,盘算着,将陈驰从精神病院中带出。
终于在一月后,楚斯年拖着养好了一半的身体,去精神病院中接陈驰回来。
那时已到夏日,喧热刺眼的太阳照得病院惨白一片。
未等走近,他便闻到一股混乱的气息,携带着疯言乱语将晴天白日划出一道痕,扑向楚斯年。
他没什么精神的恹着眼睛,就见一个人从门口走来。
他步伐漂浮,身上瘦得只剩架子,一个高高的架子,脸颊因为瘦削显得精悍,两只黑沉沉冒着火的眸子有些不正常。
这么久未见,他居然觉得没什么陌生感。
楚斯年咳嗽一声,走上前想搀着他,刚伸出手就被握住了。
他有些怔然,臂上那只手骨架很大,皮肉紧贴青筋遍布,晃眼竟觉得,这不是人的手。
楚斯年抬头,见陈驰一寸一寸地挪近他,眸中火光缓慢舔舐过他每一厘皮肤。
他说:“你是来继续对我负责的吗?”
陈驰嗓音很低,似乎是从压抑的胸腔中迸出的。
楚斯年想收回手,可对方的力度一如既往的霸道。
“走吧,接你回去。”
他试探晃了晃手臂,发现力道松下来,便往前走,“你父亲的资产被查封了,先回我家?”
楚斯年走了几步,回头看看,见陈驰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有些意外。
他以为还得纠缠会。
陈驰与楚斯年一同上了车,车里凉丝丝的风吹散了燥热,两人一左一右坐着,太阳从东边照到西边,穿透了两人瘦削的脸庞。
楚斯年断断续续地轻咳,转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回头看了看陈驰。
他呼吸很快,手不停动着,一会左看看,一会右看看。
楚斯年立即察觉不对,“你怎么了?”
陈驰眼睛蓦然望来,以往藏匿深沉中浅淡火苗,此刻异常强烈。
从初见起便意识到的不对,此刻慢慢扩散成一种微弱的慌张。
原本送往郊区让他修养身体的念头放下,继而与司机说:“回墓园那个房子。”
司机愣了下,点头应着。
楚斯年剧烈咳嗽起来,肩背深深弓下去,没一会,他拿手机拨了个电话,“喂?帮我找个医生。”
他迟疑地说:“心理医生。”
“没有,我没事。”
“好,大概十分钟。”
他挂了电话,突然有些不敢转头,嘴唇张了几下,问:“你…在那过得怎样?”
楚斯年不知道正常人被关进精神病院,会是什么样子。他也不知道,这对一个人正常人类来说,是一种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车里除了始动后偶尔颠簸的声音,再没其他。
“挺好。”陈驰盯着他。
“美中不足的是,你不在里面。”他挑起唇角,笑意浅淡又虚假,眼中恶意几乎化作实质向楚斯年刺来。
楚斯年抖了几下唇,“对…对不起。”
陈驰说:“那就拿命赔。”
楚斯年转回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陈驰眼白逐渐漫上红色,“我想要你死。”
楚斯年垂下眼,“抱歉。”
他实在,不知该怎样了。
两人回了家。
陈旧的木房子里,医生在厅中等候已久。
楚斯年率先进屋,他慢慢挪动步子,“我给你请了医生。”
陈驰阴翳地盯着他,突然踹了木门一脚,“滚。”
心理医生立马认出他的抗拒,边快步走边说:“他现在这种情况见不了医生,先生,您先跟我离开,他会发疯。”
楚斯年摇摇头,推了一下医生的背,“你先走吧。”他关上门。
还没等门扣紧,陈驰像鬼一样飘到了他面前,视线搜刮着他的全身。
楚斯年想去沙发上坐,他没什么力气了。
结果还没动腿,陈驰就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推倒在地。
还没来得及反应,陈驰便居高临下地跨坐他身上,右拳高高举起。
楚斯年瞳孔微缩,紧紧闭眼。
但像上次一般的疼痛并未降临,有风静止在他鼻侧,携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他脸颊。
楚斯年愕然睁眼,就见陈驰粗砺修长的手碾过他的皮肉,咬牙切齿的用布满血丝的眼看他,“怎么不长记性?上次打了你,你怎么还敢来找我?”
楚斯年有些艰难地撑起身,脸色枯白着说:“没事,不疼的。”
他伸出一只手,想推一推陈驰,却发现他正倾身靠近自己,距离越来越短。
楚斯年刚想往后仰,陈驰的手就穿过胳膊,硬生生撑着他的腰,将他立起。
这个姿势太奇怪了,陈驰有力的腿分布两侧,膝盖着地,一手捧着他的腰,一手慢慢从脸颊拂过唇畔。
在唇边停留。
“说谎。”
“上次,这里流血了。”
楚斯年一颤,这样被摩挲的触感太奇怪,“你先放开,我…”
他话还没说完,身上的人便软趴趴压下来,瞬间把楚斯年摔回地面,头重重磕地。
他忍不住痛呼一声,一只手便抬起他的脑袋,揉捏起来。
楚斯年被折腾地有些生气,白着一张脸想推开,但比起颈窝承受的重量,有一滴承载千斤的泪滴在颈边。
他瞬间不动了,陈驰埋在那,手轻轻揉着,嗓音疲惫地说:“你为什么连坏也坏不彻底。”
楚斯年紧紧抿唇,轻声说:“对不起。”
陈驰蓦然拉起唇角,扭曲的恨与怨,癫狂的温与柔交织在脸。
“没事,不疼的。”
*
陈驰还是不愿看医生。
楚斯年只能暗中将他的状态录下,再进行口头阐述,大致确诊了陈驰的症状,接下来就是漫长又折磨的治疗期。
陈驰有时很疲惫,连饭都不愿意吃。
楚斯年只能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他。
随后哄着他洗澡,哄着他在屋里走一走,哄着他多笑笑,在他极端崩溃下进行自杀行为的时候,可以半强制半温和的抱住他,一下一下安抚。
如果没有用,他就陪陈驰一起自伤,几次反复后,陈驰便没有再在抑郁期自杀过了。
这个状态的陈驰,最需要的是耐心,费些时间就好。
但陈驰经常是躁狂的。
这种状态下的陈驰很恐怖,他不止一次把家里东西摔个稀碎,还经常性自伤。
楚斯年为了阻止,频繁被误伤。
掐出的淤痕,踹伤的腿,被玻璃,木屑刺伤的身体,都是常有的事。
这个时候的自杀行为完全拦不住,楚斯年便狠下心,照自己脖子来了一道,说他要死,他就陪他一起死。
每当见血的时候,陈驰都会奇异般缓下动作,拿眼睛死死盯着他渗出血的脖颈。
反复几次后,躁狂期的自杀也安静下来。
比较庆幸的一点是,陈驰发狂完后,便会陷入抑郁状态,之前发疯的记忆,会被抑郁情绪扰乱打成一个个碎片,除却重要画面以外,陈驰难以记起其他,楚斯年便可以糊弄他。
如果让病人知道他的暴力,会让病情一夜回到解放前。
随着日复一日的治疗,陈驰的状态渐渐好起来,连远程看诊的医生都觉得病人恢复状态不可思议。
但代价却是楚斯年越来越差的身体。
他的脸越来越白,直到远赴瑞士的喻时回来后,强硬着带他走,楚斯年听着医生越来越凝重的诊断,被迫做出决定。
这天他回到木屋,坐在门口的陈驰便冷冷质问他:“去哪了?”
楚斯年胃疼得厉害,摇摇头不想说话。
陈驰便站起,揪着他胳膊到沙发边,“你怎么了。”
楚斯年知道他处于轻微躁狂下,每一次只要他离开木屋,陈驰就会这样。
屋里只要进来其他人,他也会发疯。
楚斯年的病情最初掩藏得很好,可随着加重,他也无奈了。
“有点胃疼,帮我倒点水。”
这种时候指使躁狂病人做事,会加重躁狂状态。
但陈驰看他一眼,便倒水过来。
楚斯年来前吃了药,这下看来刚换得新药又没用了。
他虚弱地看向陈驰,“明天让医生来,好不好?”
陈驰阴鸷开口,“给我看给你看?”
他闭上眼,冷汗涔涔,“给你。”
“不用怕,他只是想治好你。”
陈驰忽然蹲下身,着看眼前比初见面更加消瘦的身体,心中灼烫的躁动神经质般压下。
“你怎么瘦了。”
楚斯年第一反应是欣喜,病人注意周围状态变化,是好转的趋势。
一瞬间他觉得胃都没那么疼了,楚斯年说:“饭吃的少。”
陈驰静下心,目光从他没什么生气的眉眼,干涸的唇,与完全消瘦把衣服显得极宽敞的身体,“这么热的天,为什么穿长袖。”
楚斯年越发高兴,“我畏冷。”
“明天叫医生来好不好?”他轻喘着,汗水溅到眼睛里。
陈驰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猛地探出手,楚斯年反射性般地躲,还是被拽住了。
就那一下,陈驰猝然皱眉,粗暴掀开衣袖。
皓白细嫩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道道擂着,从淤青到未结痂的伤口,一撇一竖,触目惊心。
“我干的,是不是?”
楚斯年不假思索:“不是你,不是。”
陈驰控制不住站起身,大力踹向桌子,“你还骗我!”
楚斯年撑起身,“陈驰你冷静点。”
陈驰想控制住因极端躁动而发抖的手臂,却始终失败。
他想拿起什么东西砸一砸,才恍然发现,这屋里已经空得太厉害了。
陈驰一拳挥到墙上,瞬间血淋淋往地板上滴血。
他转身,目眦欲裂,“叫医生。”
他全身颤着,“叫医生。”
陈驰接受了医生的近距离看诊。
日日夜夜看护照顾,终于换来一个好结果。
陈驰躁狂期越来越少,抑郁状态也随之减轻。
不过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更加阴郁。
这让原本两月后就要离开的楚斯年,硬生生拖着病情多留了一个月。
他这次出行,归期不定。
为防陈驰父亲再次作恶,楚斯年走前见了父亲。
他许久没见到楚庄了。
从前那个庄园因死人而报废,楚庄搬去了另一栋别墅。
当他踏入会见楚庄的第一步,楚斯年便没忍住,在一旁草丛吐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胃里腾空,咽喉肿痛,他才进到房子里。
楚庄正在厅中等他。
楚斯年未曾抬眼的说:“把陈兴送入监狱。”
楚庄一定在暗中观察他的行踪,关于陈驰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条件呢?”
楚斯年觉得恶心,眼前似乎烧起来般晕乎,“我会回来,瑞士一行后,我会回来。”
楚庄淡淡看着这个儿子,说:“我这个父亲,就这么让你恶心看一眼都不行?”
楚斯年咬牙,眼眶通红。
彼时羽翼未丰的他,只能做一只囚在冰冷权势下卑躬屈膝的鸟。
楚斯年跪下,膝盖碰撞地板发出轻微响声,他深深弯下脊背,额头触底,“求您,把陈兴送到监狱。”
他是怎么回来的。
楚斯年不知道,他进了司机的车后便昏过去。
一睁眼自己已经到木屋,面前便是陈驰那种阴郁的脸。
楚斯年朦朦胧胧,下意识地说:“你很快自由了。”
陈驰沉默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摸摸他烧红的额头,“你病了。”
楚斯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执拗地闭上眼说:“怎么不笑笑,你自由了。”
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到了,楚斯年的身体已经差到行走不便的地步,他拙劣地在陈驰面前掩饰。
陈驰也只是悄无声息地从病人,转换成照看他的角色。
临别那天,楚斯年很高兴。
身体上的疼痛似乎都被治愈。
他缓慢走到门口,打开门,看见满目飘零枫叶。
他才意识到,原来是秋天了。
楚斯年脸色白得可怕,裂开阔别已久的浅淡笑容,秋日暖阳穿透了他瘦得可怕的身体,与光线融化在一起。
他转头对病情大好的陈驰,笑着说,“外面好亮,你要多出来走走。”
他说:“我们两不相欠了。”
楚斯年头也不回地离开,将陈驰牢牢隔绝门外。
陈驰在木屋里停留了很久。
他照常吃饭,照常出门,照常睡觉,身边总是会出现楚斯年的身影。
只是他触摸不到,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变过。
直到某一天,有人替他办理了新的入学手续。
他受到了警方的传唤。
他才恍然发觉,那时楚斯年流着泪说他自由了,是什么意思。
陈驰从警院出来时,头顶有飞鸟盘旋着卷向天空,卷来了阳光,卷来了花香,卷来了美梦,卷走了哀伤。
原来他人生的梅雨,已经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