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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逃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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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拉萨返回北京后，陈寰的生活迅速被熟悉的高强度节奏填满。
实验室里，从纳木错带回的湖芯和冰碛物样本需要立即进行更精细的分析处理。
他埋首于各种仪器之间，解读着数据曲线背后隐藏的古气候密码，撰写着阶段研究报告，参加项目组会议，规划着下一阶段的研究重点，甚至还需要为来年可能申请的新课题准备冗长的申报材料。
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作伴。
偶尔，在数据处理的间隙，或是深夜独自离开办公楼时，凛冽的北风吹过，他会下意识地拢紧大衣。
然后某一瞬间，思绪会飘远，飘回那片湛蓝得不像话的纳木错湖，飘回那些清冷稀薄的空气，飘回篝火旁热烈的舞蹈和酥油灯温暖的海洋。
今年的野外季，似乎与往年并无本质不同。
却又在某些细微处，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陈寰的电脑登录着□□，群消息时不时跳动。他看着那些年轻的学生们兴奋地讨论回家、过年、吐槽作业。
慢慢看着，但从未参与。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年关将近。
研究所里的人越来越少，走廊日渐安静，只剩下零星几个像他一样习惯了以实验室为家的人，或许也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
某个加班至深夜的晚上，保安大叔打着哈巡提醒他离开。陈寰关掉仪器和电脑，走出冰冷的大楼。
北京的冬夜干冷，天空是一种蒙尘的暗红色，只有几颗星星，与纳木错那片璀璨到令人心悸的星河截然不同。
就在回住处的路上，手机响了。
屏幕上显示着“母亲”两个字。
陈寰顿了顿，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寰啊……还没休息吧？今年过年回来吗？”背景里隐约能听到父亲严肃的咳嗽声，以及一句压低的“问什么问，他爱回不回！”
陈寰握着手机，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夜空，沉默了几秒，喉咙里似乎堵着什么，最终只是平静地回答：“过两天就回去。”
“哎！好！好！回来就好！妈给你准备你爱吃的……”母亲的声音瞬间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陈寰这些年很少回家。
他的父母都是体面的知识分子，父亲在体制内身居一定职位，严肃古板，极重声誉。
母亲是中学教师，温柔到有些软弱，一辈子围绕着丈夫和儿子转。
他是他们最大的骄傲，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举止得体，16岁就参加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取重点大学，此前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提着简单的行李回到家那天，果然如预料般热闹。亲戚邻居闻讯而来，客厅里坐满了人，充满了欢声笑语和嗑瓜子的声响。
“小寰回来了！哎呀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听说又在搞什么大项目？真是为国家做贡献！”
“老陈你们夫妻俩可真有福气，儿子这么优秀！”
父亲坐在主位，脸上带着矜持而满意的笑容，享受着众人的恭维。母亲则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脸上也洋溢着光彩。
陈寰就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众人的问话。
直到一位姑婆笑着感叹：“哎呀，看看小寰现在事业这么成功，就等着啥时候喝喜酒，抱孙子咯！老陈，你们俩就一点都不着急？”
另一位亲戚接口：“是啊，小寰这么优秀，肯定不少姑娘喜欢吧？眼光也别太高了嘛！”
陈父陈母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
父亲打着哈哈：“哎呀，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不管，不管……”
母亲也勉强笑着附和：“是啊，小寰以事业为重……”
一直沉默的陈寰却忽然开口：“目前工作很忙，没有考虑个人问题的打算，让各位长辈费心了。”
亲戚们倒是没太在意，继续聊着某家的某某办了喜酒抱了孙子，宴席间依旧是一片热闹景象。
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客人，家门关上，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父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沉着脸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用那种熟悉的、失望又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母亲的眼圈很快红了，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狼藉，发出细微的吸鼻子的声音。
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陈寰心里并不再有波澜。
母亲终于忍不住，试探着，声音带着哽咽：“小寰……你就……真的不能再……试试吗？也许只是你没遇到合适的女孩子……”
“够了！”父亲猛地一拍桌子，“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他自己的路自己走，是好是歹，都由他自己受着！反正我们讲的话他也从来不会听！”
这话像是斥责母亲，却又字字句句砸向陈寰。
一餐饭吃下来，味同嚼蜡。
某一个瞬间，陈寰感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很多年前，站在书房里，面对着暴怒的父亲和垂泪的母亲，茫然又无措的少年。
那个少年曾经无比渴望父母的认可和理解，也曾因为他们的痛苦而深感负罪与自我怀疑。
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了，多年的时光和距离似乎早已冲刷掉那一切，岸滩涂野，唯剩嶙峋。
他不再渴望，也不再争论，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无法改变的事实。
然而，心脏深处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似乎还是会传来一阵细微的沉闷抽痛。
他忽然无比想念纳木错那片辽阔的天地，想念那里冰冷纯净的空气，想念那种可以完全沉浸在科研世界而无需在意任何的简单。
甚至有些想念那群叽叽喳喳的学生，还有那个不由分说将他拉入篝火旁的人群、用灿烂笑容打破他所有习以为常的疏离的那个人。
某种冲动在心底滋生。
逃离这里。
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爱与期望织就的罗网。
就像冰川毅然决然地崩解，沉入深邃而冰冷的湖水中，哪怕过程充满撕裂般的巨响，换得的也是最终的宁静与自由。
等陈寰反应过来时，机票已经订好，支付成功的信息弹了出来。
目的地不是任何一个学术会议的城市，也不是什么可以独自进行野外考察的地点，而是他之前听林霁提到过的家乡。
他很少有这样不经过周密计划的冲动行为，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对父母只说了一句“研究所临时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便在他们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离开了家。
飞机降落两江机场时，南方的湿冷空气与北京干燥的凛冽截然不同。
时值2011年1月，春节临近。外面的世界并不平静，新闻里隐约报道着北非突尼斯□□引发的连锁反应，国内则在为即将到来的“十二五”规划摩拳擦掌，“天河一号”超级计算机刚摘得世界桂冠不久，歼-20隐形战斗机进行了首次滑行测试……
科技与变革的气息在宏观世界里涌动，□□空间里，学生们还在热衷“偷菜”和装扮花里胡哨的□□秀，智能手机尚未完全普及，诺基亚仍占据着相当市场。
但这些宏大的时代脉搏，似乎都与这个小城无关。
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不同，街道狭窄而充满生活气息，尽管是寒冬，依旧人流如织，两旁店铺挂满了红灯笼和对联，鼻尖嗅到年糕、油炸果和淡淡硫磺的味道。
寒冷也驱不散浓浓的年节热情，人们的脸上大多带着忙碌而喜庆的笑容。
陈寰格格不入地走在人群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要来做什么，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和想要远离之前环境的迫切感来到了这里。
只不过有时候，人与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奇妙，充满了无法用理性模型预测的变量。
就像是他一时上头一般，买了机票来到这个此前他从未踏足的地方，在一个人口数十万的县城里，漫无目的沿着一条热闹的商业街走着。
目光掠过两旁琳琅满目的年货摊位时，无意间侧头望向街边，隔着一层明亮的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霁。
他就坐在一家看起来生意很好的奶茶店里，暖黄色的灯光将他笼罩其中。
咬着吸管，侧着脸和对面的女孩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羽绒服的兜帽半耷拉着，衬得他的脸更小，皮肤在灯光下显得白皙通透。而那头引人注目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增添了几分慵懒随性的气息。
陈寰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惊讶、愕然以及一丝莫名涩意的情绪悄然蔓延开，难以言喻。
太巧了。
巧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陈寰知道林霁长相出众，气质独特，配着那头长发，一眼看过去总让人有种不似凡尘的高冷感，即便在人群中也很显眼。但这个人内心是十分热切而温柔的，在研究站的时候就对谁都好，温暖、真诚，可能是医者特有的包容与关切，所有人都喜欢他。
陈寰就这般胡乱想着，站在寒冷的街头，隔着熙攘人流，静静地看着窗内那幅温暖生动的画面，感觉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旁观者，如此突兀。
那股驱使他来到这里的冲动，瞬间被一种莫名的窘迫和想要退却的情绪所取代。
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有所感应，窗内的林霁忽然抬起头，视线准确地穿越了人群和玻璃，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寰的心脏猛地一跳。
第一反应是慌乱。
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回避的冲动，陈寰猛地转开视线，下意识拉高了围巾，几乎想立刻转身，将自己重新埋入人群之中。
脚步甚至有些凌乱，在野外遭遇突发险情时好像都未曾如此失措。
人潮汹汹，他却还是如此清晰地听出其中林霁追来的脚步声。
“陈老师！陈寰！等一下！”
脚步像被钉住，又像是被那声音施了魔法，无法再移动分毫。
陈寰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身影穿过街道，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
林霁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因为奔跑，脸颊泛着红晕。
他的眼睛本就大，笑起来的时候又几乎眯成一条缝，像是高原之上一泓湖泊潋滟。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风吹得更乱，贴在额角和颊边，看得陈寰手指微动，竟生出一种想要替他拂开的陌生冲动。
“陈老师，真的是你！”林霁的气息还没喘匀，语气里的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也太巧了吧！”
陈寰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感觉自己那个仓促间编造的理由苍白得可笑。他觉得自己拙劣的谎言肯定被看穿了，只是对方体贴地没有当场揭穿。
林霁总是这样，他拥有一种奇特的亲和力，能轻易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壁垒，敏锐地察觉到别人的情绪，却又用最大的善意和体贴去包容，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又时常因为这种过于美好的不真实而心生怯意。
就像此刻，明明可能看穿了自己的狼狈与反常，却依旧用最热情的笑容迎接他，仿佛他的出现真的是一个令人无比愉快的纯粹的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