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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星空在上,星空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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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的时光似乎总是过得飞快。
林霁带着陈寰逛了逛漓江边的老街,吃了地道的米粉和油茶,甚至还被拉去县体育场的露天篮球场投了几个篮,凭着中学底子耍了几个花式。林母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林父偶尔会和陈寰聊几句时事或体育。
陈寰的话依旧不多,但眉宇间那份惯常的冷峻似乎柔和了些许。
几天后,陈寰订了返回北京的机票。
临行前,林母给他塞了一大包自家做的腊肠、糕点和水果,反复叮嘱:“陈老师,以后常来玩啊!工作别太辛苦,注意身体!”
林霁送他到车站,笑着挥手:“陈老师,一路平安!研究站见啊!”
看着列车远去,林霁心里有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他觉得,经过这个春节,他和陈寰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四月,高原的春天还裹挟着冬日的余威,林霁告别父母,再次飞抵拉萨。
汇报完工作,领受了新一年的任务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搭乘物资车,回到了阔别数月的研究站。
白色的建筑群依旧静静矗立在湛蓝的湖畔,熟悉的苍茫雪山和清冽空气扑面而来。
林霁深吸一口气,感觉像是回到了另一个家。
他提着行李走进站里,正好看到陈寰从实验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数据资料。
“陈老师!”林霁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我回来啦!你什么时候到的?北京那边事情都顺利吗?”
陈寰闻声抬头,看到是他,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脚步有瞬间的停顿,却没有像林霁预期的那样,只是微微颔首:“嗯,前几天到的。都顺利。”说完,便侧身从他旁边走过,“我还有点数据要处理,先走了。”
林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去准备拍拍对方胳膊的手也尴尬地停在了半空。
他愣愣地看着陈寰迅速远去的背影,似乎带着一丝匆忙意味。
怎么感觉陈寰在刻意回避他?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微妙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林霁心头。
陈寰依旧忙碌于实验室和数据处理,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但每当林霁试图靠近像以前一样自然地打招呼或闲聊时,陈寰的反应总是礼貌而简短,然后迅速找借口离开,甚至连目光接触都似乎减少了。
站里的其他学生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张晨、赵若华他们依旧活泼闹腾,围着林霁分享过年趣事。
研究站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但林霁却总觉得有一层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他和陈寰之间,让他有些闷闷不乐。
也许只是陈寰工作压力大,或者年后综合征?
林霁不急,告诉自己慢慢来。
这天,巴桑站长召集了所有人,脸上带着难得的兴奋:“大家安静,好消息!根据我们刚汇总的湖冰物候记录、气象数据和天文观测预报……综合分析推断,未来两天,尤其是明天晚上,我们很可能将遇到一个几十年一遇的完美天气窗口!”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好奇地听着。
“预计明天夜间,天气将晴朗无云,大气透明度极高,并且几乎完全无风!更重要的是,目前纳木错湖冰正处于一个特殊状态,白天表面融化出一层极薄的清水层,但夜间温度会迅速下降,使其重新凝结,形成光滑如镜的冰面,而不是蓬松的积雪覆盖。同时,根据星图预报,明晚银河的中心区域将恰好升起到合适的高度。”
“这意味着,如果一切条件完美叠加,我们将有机会看到整个璀璨的银河,连同无数星辰,完完整整地倒映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湖天一色,星辰仿佛铺满了脚下,人会感觉被整个星空360度包围,彻底分不清天地界限,仿佛飘浮在宇宙中央。而且,在万籁俱寂中,还能听到冰层因温度变化发出清脆的开裂声……”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议论纷纷。
这种奇观需要冬季降雪少、春季昼夜温差极大、连续晴夜、大气通透度极高、夜间完全无风等多个苛刻条件完美叠加,确实可遇不可求!
“太棒了!一定要看到!”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景象!”
“相机!相机准备好!”
尽管大家都很兴奋,但距离预测的最佳观测时间还有一天。
当晚,为了打发时间也让大家放松一下,巴桑站长决定在食堂用投影仪给大家放电影看。
片名是《那山那人那狗》,一部关于乡村邮递员父子的温情老片,节奏舒缓,画面质朴,讲述着沉默而深沉的亲情与坚守。
食堂的灯光暗下来,幕布亮起,大家搬来椅子,三三两两地坐着。
林霁进来得稍晚一些,目光习惯性地搜寻陈寰的身影。他看到陈寰坐在靠后的位置,旁边是几位资历较深的研究员,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林霁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椅子想走过去。
然而,他刚走近,陈寰似乎就若有所觉,侧头对旁边的研究员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对林霁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便径直走向了门口,似乎是去洗手间。
林霁的脚步顿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里那点郁闷又涌了上来。
他默默地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学生们倒是嘻嘻哈哈靠着他,只不过连着电影里湘西的山水和悠扬的音乐也似乎没能驱散他心头那点失落。
电影放映到中途,屏幕里父亲背着儿子蹚过冰冷的溪流时,窗外,夜幕已彻底降临。
不知是谁先低呼了一声:“快看外面!”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食堂的窗户外,原本漆黑的夜幕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点亮了。
不是灯火,而是星辰,前所未有的璀璨星辰。
巴桑站长暂停了电影:“时间好像提前了一点!快!大家穿暖和点!带上设备!去湖边!快!”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大家兴奋地穿好衣服,抓起相机、手电筒、三脚架,涌出食堂,朝着湖畔冰面跑去。
林霁也迅速穿上外套,跟着人群跑出去。
当他踏上湖岸,看清眼前的景象时,瞬间屏住了呼吸,被深深震撼了。
只见辽阔的纳木错湖面,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玻璃,毫无瑕疵。光滑的冰面没有一丝积雪,完美地倒映着整个苍穹。
头顶,是深邃无垠的墨蓝色天鹅绒幕布,上面缀满了密密麻麻璀璨夺目的钻石般星辰,银河像一条流淌着星光的牛奶之路,横贯天际,壮丽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而脚下,是另一片一模一样的星空,甚至因为镜面反射而显得更加清晰明亮,仿佛整个宇宙被完美地复制了一份,铺展在了冰面之下。
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人站在冰面上,仿佛悬浮在宇宙的正中央,被无数星辰温柔而寂静地包裹着。
一种极度浩瀚与极度渺小的感觉同时冲击着心灵,让人心生敬畏,同时又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安宁。
万籁俱寂,只有人们压抑不住的惊叹声和相机快门的轻微咔嚓声。
在一片极致的寂静中,从脚下的冰层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空灵、带着回响的“嘭……”
仿佛星辰坠落冰面,又仿佛大地的心跳。
紧接着,又是一声“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直击灵魂深处。那是一种无法用科学仪器完全捕捉的、来自自然最深处的神秘律动。
林霁站在原地,仰头望着星空,又低头看看脚下的星辰,彻底沉醉在这无法言喻的奇观中。
他下意识地转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忙着拍照,只是静静地站着,仰望着星空。
清冷的月光和璀璨的星辉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神深邃,仿佛盛满了整个宇宙的星光,又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极其深远的问题。
林霁的心微微一动,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踩着光滑的冰面,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冰层之下,又传来一声空灵的“嘭……”,仿佛在为他鼓劲,又仿佛在诉说着某个亘古的秘密。
林霁慢吞吞蹭了过去,走到陈寰身边,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站定。
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和他一样,仰头望向那片浩瀚无垠璀璨得令人心悸的星空。
银河宛如发光的巨川横亘天际,无数星辰细碎闪烁,仿佛触手可及。
过了一会儿,林霁才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太震撼了……巴桑站长说了之后,我特意去资料室翻了翻以前的记录。”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天地间的宁静。
悄悄观察了一下陈寰的侧脸,见对方没有立刻走开的意思,才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种分享发现的雀跃。
“好像在建站之前,就有一些早期的探险家在特定季节到过纳木错,留下过记载,‘四月望夜,宿于纳木错畔……风止湖平,冰面如巨镜,星河灿烂,倒映其中,竟不辨天地,恍若置身虚空……冰层偶有脆响,如天籁,更显宇宙之寂寥与壮阔……’描述的跟我们现在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
陈寰的目光依旧望着星空,但林霁能感觉到,他在听。
“还有,我跟梅朵阿姨聊天时也听她提过,说世世代代住在湖边的藏族同胞,千百年来似乎也见过这种奇景。只不过,这种天地一体的壮美,可能更多地融入了他们对神山圣湖的敬畏和信仰里,变成了口耳相传的传说和歌谣,成了他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想想也挺奇妙的,同样的景象,科学家看到的是数据和规律,当地人感受到的是神性和信仰。”
他说完,微微屏息,等待着陈寰的反应。
陈寰沉默了片刻,清冷的声音才在寂静的星空中响起:“自然现象本身,就是最古老的记录。”他的目光依旧投向深邃的宇宙,仿佛在与亘古的时空对话,“纳木错存在了千万年,银河更是亘古不变。在漫长的地质年代里,这种低温、低风速、特定湖冰物候与天体运行轨道的完美组合条件,几乎必然出现过无数次。”
林霁捕捉到了那平静语调下似乎有一丝波动,立刻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是啊……想想看,在某个史前的夜晚,也许就有古代的牧人或者探险者,像我们一样,站在这片冰面上,仰望着同一片星空,被同样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而在研究站建立的几十年以后,也极可能有某位驻站的人员,在某个不眠的深夜,目睹了这一幕……”
“有些美,可能真的无法完全用数据或理论来概括,但它真实存在,并且能直击人心。”
陈寰终于微微侧过头,看了林霁一眼。
星辉落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
林霁看着他,心里那点因为被回避而产生的郁闷渐渐消散了。
他忽然觉得,不急。
虽然他不明白陈寰为什么从年后开始又变得疏离,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并非真的冷漠,更像是在独自承受着什么,或者在与某种内心的东西挣扎。
就像这纳木错的冰层,表面光滑平静,深处或许也有暗流和压力,需要时间和特定的条件才能释放出那空灵的冰裂声。
或许就像秦伟明说过的,不要逼,不要追问。
甚至他也沉浸其中,一时忘记思考自己为何会如此关注陈寰。
他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陪伴,分享那些或许能引起共鸣的事物,用耐心和温暖,一点点融化那层看似坚固的冰壳。
等待着对方某一天,主动向他走来,敞开心扉。
毕竟,几十年一遇的星空奇景他都等到了,亲身站在了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冰面上,头顶是璀璨星河,脚下是倒映的宇宙,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星尘泡泡中。
四周是其他研究员们压抑着的兴奋低语和相机快门的轻微声响,更远处是纳木错湖岸线沉默的剪影和巍峨的雪山轮廓。
冰层之下,那空灵而神秘的“嘭……嘭……”声依旧间歇性地响起,每一次都仿佛敲在人的心弦上,与星空共鸣。
林霁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陈寰一起仰望这片天地奇观。他能闻到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高原冰冷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陈寰忽然极轻地吁了一口气,很轻,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
“确实……很壮观。”
没有多余的评价,没有理性的分析,只是一句最简单直接的感受。
林霁的心微微一动,嘴角忍不住悄悄向上扬起。他没有转头去看陈寰,只是同样望着星空,轻声回应道:“嗯,一辈子都忘不了。”
星空在上,星空在下,天地无言,唯有心跳与冰裂声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