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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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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文驾车离开市中心,朝着城郊驶去。
车窗外,城市的钢筋森林逐渐被梧桐树取代。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条路他已经很多年没走过了——自从五年前导师吴教授退休,搬到这片安静的郊区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
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理由。
在陈子文精密规划的人生中,每一次社交都必须有明确的目的。而吴教授代表的,是他已经超越的过去——那个还需要导师指引、还会为困惑而迷茫的学生时代。
但此刻,他需要一个答案。
或者说,他需要一个可以说出秘密的人。
吴教授的家藏在一片梧桐林深处,是一栋两层的老式别墅。木质的围栏爬满了常春藤,花园里种着各种草药和花卉,在雨中散发出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香。
陈子文按响门铃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开门的是吴教授本人。她今年七十二岁,银发盘在脑后,穿着简单的米色毛衣和长裙,脸上的皱纹像温柔的河流。看到陈子文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子文?"她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对不起,老师。"陈子文的声音有些紧绷,"我...需要和您谈谈。"
吴教授敏锐地察觉到他状态的异常,没有多问,只是侧身让他进来:"外面下雨,快进来。"
房子里很温暖,壁炉里烧着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书房在二楼,四壁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各种典籍——从古典物理学到现代气候学,从哲学到诗歌。空气中有旧纸和茶香混合的气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坐。"吴教授示意陈子文坐在那张磨损的皮沙发上——他曾经无数次坐在这里,听老师讲解复杂的方程,探讨科学的边界。
陈子文坐下,双手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窗外的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提醒着他时间正在流逝。
"喝茶吧。"吴教授在茶桌前坐下,开始沏茶。她的动作从容而优雅,像在进行某种仪式。银发在台灯光下像一圈柔和的星晕。
茶香袅袅上升,填满了房间。
陈子文盯着那些升腾的水汽,许久才开口,声音干涩:
"老师,我的决策模型...出现了无法解释的干扰项。"
吴教授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青瓷茶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继续说。
"林墨。"陈子文吐出这个名字,感觉像在念某种禁咒,"这个人的出现,导致我的注意力净值下降了37%,工作效率曲线出现异常波动。更严重的是..."
他停顿,手无意识地按上小腹。
"我在非理性时间节点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我会在深夜反复查看他的消息,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情绪波动,会...会在孕吐最严重的清晨,第一反应不是处理身体问题,而是给他发消息,编造一个谎言,说自己只是感冒。"
陈子文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这不正常,老师。我应该更理性,更冷静,更...可控。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控制对他的依恋。这种失控让我感到恐惧。"
吴教授温暖的掌心覆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那个触碰,简单而有力,像某种无声的支持。陈子文感到眼眶发热,险些落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被无条件接纳的感觉了。
"子文。"吴教授的声音像林间渗出的泉水,平和而清澈,"你穷尽毕生心血掌控季风洋流,是因为深爱着这颗星球的呼吸。可当你自己的心跳为某人失序时,为何要如临大敌?"
她轻轻摇头,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理解。
"情感不是需要镇压的叛乱,而是让你重新认识自己疆域的地图。你用了三十二年建立起绝对的理性,但理性从来不是为了隔绝情感,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它。"
"理解它?"陈子文苦笑,"老师,我连它从哪里来都不确定。这段关系太...完美了。完美到不真实。我怀疑林墨的动机,怀疑他的出现是否有其他目的,但同时又...无法控制地被他吸引。这种矛盾让我感到撕裂。"
"那就去验证。"吴教授说,"用你最擅长的方式——收集证据,分析数据,寻找真相。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子文不自觉按着的小腹上。
"还有...你真正恐惧的,真的只是这段关系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子文最深处的那扇门。
窗外的雨更大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调度全球能量系统的手,此刻正徒劳地试图压制腹腔深处那个若有若无的存在感。
第十一周零五天。
医生说,胎动可能很快就会出现了。
陈子文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内部那些细微的变化。某个瞬间,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筑建半生的冰壳发出龟裂的脆响。
"老师..."他的声音裂开缝隙,所有精密伪装在这一刻哗啦啦倒塌,"我怀孕了。"
瓷杯跌落在地毯上的声音很闷。
吴教授手中的茶杯从指尖滑落,砸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青瓷碎成几片,茶水渗进织物里,晕开深色的印记。
她脸上的震惊像闪电掠过夜空——眼睛瞬间睁大,瞳孔收缩,嘴唇微微张开。
但那种震惊只持续了三秒。
随即,她的表情转化为陈子文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不是怜悯,不是同情,也不是厌恶,而是如同考古学家发现古老卷轴里失传咒文般的...肃穆。
"多久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稳定。
"十一周零五天。"陈子文机械地报出精确数据,习惯性地用数字掩盖情绪,"胚胎发育速度超常规值23%,已监测到完整的神经管搏动和脑电波活动。宿主——也就是我——的激素水平持续攀升,身体正在按照妊娠的标准模式变化。"
他说着这些话时,声音像在宣读一份医学报告,冷静而客观,仿佛在讨论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个实验样本。
但吴教授听出了那种冷静下掩藏的恐慌。
她慢慢蹲下身,苍老的手悬在陈子文的腹部上方,没有触碰,只是停留在那里,像在感应某种神圣的力场。
"可以吗?"她轻声问。
陈子文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吴教授将掌心轻轻覆上去,隔着西装的面料,感受着那个位置的温度。她闭上眼,仿佛在倾听什么,表情变得越来越柔和。
片刻后,她睁开眼,眼眶里泛起泪光,但脸上却带着近乎神性的微笑。
"傻孩子。"她的声音颤抖,"这哪里是病变...这是生命在教你它最后的奥秘。"
陈子文感到喉咙发紧:"老师,我不明白..."
"你用了三十二年学习如何控制自然。"吴教授说,手掌依然温柔地放在他的腹部,"你建立起盖亚系统,驯服风暴,调控气候,让人类相信我们可以主宰一切。但此刻,生命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
她停顿,目光深邃:
"真正的强大从不是征服,而是学会在失控中航行。"
陈子文盯着老师,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中松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终于承认,声音里满是脆弱,"医学上没有先例,我不知道这会如何发展,不知道会有什么风险,不知道该不该...终止它。"
"你想终止吗?"吴教授问。
这个问题让陈子文陷入长久的沉默。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云层破开一道缝隙,月光洒进来,照亮地板上破碎的青瓷,像散落的星屑。
"不想。"陈子文最终说,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每次我想到这个选项,身体就会本能地抗拒。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不符合理性分析,但我就是...不想。"
吴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那就是你的答案。"
"但林墨..."陈子文说出那个最大的疑问,"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甚至不确定,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不是和他有关。"
"有关?"吴教授皱眉。
陈子文将这段时间积累的所有疑问都说了出来——林墨出现的时机,他们关系发展的速度,那些太过完美的理解,以及那篇关于基因编辑的论文。
"我怀疑这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他说,"但我没有证据,只有...直觉。"
吴教授沉默良久,然后说:"那就去寻找证据。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决定——无论真相如何,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如果他真的在利用我呢?"
"那你就需要做出选择。"吴教授说,"但子文,无论他的动机如何,这个生命..."
她的手轻轻按在陈子文的腹部:
"是无辜的。它不应该为成年人的阴谋付出代价。"
陈子文闭上眼,感到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在满室茶香与泪水的咸涩中,他终于允许自己塌陷进这片温暖的废墟。那些支撑了他三十二年的坚硬外壳,那些精密计算的伪装,那些绝对理性的防线,都在这一刻崩塌。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会害怕、会迷茫、会为一个未知的生命感到心疼的普通人。
"老师,我该怎么办?"他问,声音里满是无助。
吴教授将他拥入怀中,像多年前那个躲在实验室计算彗星轨道的少年。
"一步一步来。"她轻声说,"先照顾好自己和这个孩子。然后,去寻找真相。最后,做出你的选择。"
"但如果我选错了呢?"
"那就重新来过。"吴教授说,"你是陈子文,你驯服过风暴,建立过系统,拯救过无数生命。相信我,你有能力面对任何结果。"
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
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这个充满书籍和回忆的房间。陈子文靠在老师怀里,感受着那种久违的安全感。
他想起十七岁的那个深夜,吴教授推门进来,放下一罐温热的牛奶。那时他以为,掌控足够多的变量就能消除所有不确定性。
但此刻他明白,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可控的。
爱情是。
生命也是。
离开吴教授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陈子文坐在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拿出手机,看到林墨发来的消息:
"今晚想见你。有些话想说。"
陈子文盯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停在回复框上方。
老师的话在耳边回响:"去寻找真相。但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决定——无论真相如何,你准备好面对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打字:
"好。你那里?"
几秒钟后,回复到达:
"嗯。等你。"
陈子文启动引擎,驶向林墨的公寓。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倒映。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存在。
或许,今晚就是揭开真相的时刻。
或许,他会得到答案。
或许,他会失去一切。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在这个漫长的孤独旅程中,他终于明白——
真正的勇气,不是永远坚强,而是允许自己脆弱。
真正的控制,不是掌握一切,而是学会放手。
而真正的爱,或许就是...即便知道可能受伤,依然选择相信。
【生物监测环实时数据 - 20:47】心率:89 bpm(轻度紧张) 皮质醇:19.3 μg/dL(中度应激) 催产素:+41%(情感联结稳定)
系统备注:用户情绪状态相对稳定,但即将面临重大决策时刻。建议保持警觉,关注后续心理波动。
陈子文看了一眼监测数据,然后将手腕上的设备关闭。
今晚,他不需要数据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今晚,他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