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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授其业者捐其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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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能让人在无形之中遗忘困扰自己的某个问题,焦虑时大量刷基础题原理如此,此刻,将自己完全投入进工作中的谢屹慈亦是如此。
教师接力是最后一个项目。前头还有个人长短跑、跳高跳远,以及学生四乘一百米接力。看台就在跑道旁,所以径赛项目极容易引起学生们注意,运动会刚进行到一半,谢屹慈已经为了维持场边秩序把嗓子喊哑了。
他捏了捏喉咙,咳嗽几声,感觉自己实在挺不住,于是把正在负责参赛同学事宜的费夺召唤来了前线。
接过名单,刚好八百米项目开始,给了谢屹慈片刻清闲。他舒服地坐在后头,看前方那群学生们闹腾。
第一圈,他们班的一个学生跑到看台处时在第二名,和前头挡风的人咬得很紧,又和后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其他同学见状,忙不迭扯开了嗓子喊加油,为了实时将排名看得更清楚,甚至将凳子垒得老高并站在最顶处,一排一排,像打乱顺序的信号格似的,摇摇欲坠。
谢屹慈看着担忧得揪心,正揉着嗓子想上前提醒,突然老远看见费夺三两步走上去,面色不佳地指着一个上头的学生不知说了些什么。没几秒,那个学生就下来了。
紧接着,费夺如同拿着把大剪刀、几秒内咔嚓咔嚓把网线全给剪了一样,这群人型挡屏小广告一个两个灭下去,赛场上的景象瞬间就变得清晰宽广了。
谢屹慈亲眼目睹这群欺软怕硬的家伙用行动诠释该成语的全过程,原本只是牙根发酸,还没打算说什么。偏偏离他近的几个学生皮厚嘴碎,遭人吼下来了,又很不要脸地回头找他搭话。
“谢老师,咱俩能换个位置吗?我想坐高一点看。”
俩人离得不算近,想让他听见,自然声音也不会小。于是开口那人身边又炸起一群跟风附和声。谢屹慈听清后,脑袋嗡嗡的疼,言简意赅回道:“闭嘴。”
费夺闻言,朝他这边看了过来,背对着学生。两人对视了半秒,他突然举起手,指尖在自己的眉间点了点。
谢屹慈反应过来,面部一松。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费夺弯起嘴角,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片刻之后,八百米项目结束了。
班里参赛学生有两个,那个方才领先的不出意料拔得头筹而归,另一个则是在没有其他人擅长长跑的情况下出于集体荣誉感去充数的,比赛时也落后其他学生很多。
众人簇拥着第一名,谢屹慈则伸长了脖子,穿过人群远远望着只剩零星几个人影的赛场。
过了好一会,那个学生才大汗淋漓地拖着沉重步子回到看台。谢屹慈赶紧上去扶他坐好,找纸巾给他擦了擦汗,正想多唠叨几句,旁边的老师刚好过来提醒他,教师接力跑开始检录了。
催得紧,谢屹慈不好让别人等他,于是简单交代两句,又叫了几个人过来照看着那学生,便转过身去了检录处。
脚踩在跑道上,炽烈的阳光打在头顶逐渐变烫时,谢屹慈原先散出去的那股紧张感又开始往回聚拢。他掌心微微发汗,摆好了准备姿势目视前方,听不到熟悉的声音大喊大叫反而心理负担不重,方便专注当下。他突然庆幸,还好班级的位置离跑道远、靠终点近。
发令枪响,九年级组第一棒的老师起跑慢了,和别人拉开了点距离。交接时,俩人的动作也不大流畅。不过好在第二位老师的年纪还相对轻一点,撒开丫子跑多少追回来一点距离。
谢屹慈紧盯着自己的后方。
费夺接过棒,迈开腿。
两秒后,整个九年级声浪不约而同下坠片刻,接着,如同一壶沸腾的热水,迅速滚了起来。
近视的人擦了擦眼镜,拿相机的人忘了按快门;不过事实上无论是肉眼和镜头,都只能捕捉到一个潇洒狂奔的残影。
太快了!
此人发起狠劲来,简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还等什么快来崇拜我”的气息,不仅几秒间超过两个老师,连带他自己如果不把手机揣兜里上课每天微信步数就超不过一百的早衰青年教师马甲也被甩在了身子后头。
谢屹慈看着看着,注意力都被扯远了,心说两人单独练习时他的速度可没达到这样,赛场上带观众居然能激出这么强大的爆发力,果然顺风逆风都挡不住有些老师的人来疯。
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谢屹慈却因为胡思乱想几乎完全放松。掌心的熟悉触感很快来临,他条件反射向前冲,费夺伴在他旁侧片刻,紧接着身影带着温度向他背后飘了去。
谢屹慈并没有太过拼命地冲刺,只是按照这些年平日里他最舒服、最适应的速度去跑;毕竟他还没忘了,人情,人情,再怎么着,也不能超过体育组的老师———但有费夺超常发挥在先,他又不能把名次拉得太差———第二第三什么的,刚刚好。
但他这人有个毛病,大脑不能同时思考和反应两件事。
所以,在他考虑清楚自己最适合的名次时,压根没来得及想为什么眼前的跑道这么空旷。
他在跑,乍一下只能听见附近的呐喊声,实际上,原本只有九年级过分激动的操场,现在已经完全被狂热的声浪席卷了;数不清的学生甚至老师脱口而出的感叹性脏话如同鱼虾蟹贝从浪里成堆成堆地冒出来,掉到跑道上弹进谢屹慈耳朵里,右耳溜进左耳溜出,给他的大脑做了个免费润滑,为了心无旁骛而停止运作的思维登时畅通,谢屹慈眼前清明。
他首先辨出,自己离终点还有二三十米不到;而后突然发现,视野中那个保持不变的、终点线场景的边缘,人影凹下去了一块。
紧接着,耳中传来很清晰的一句“他晕倒了!”
———来自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方位。
谢屹慈瞬间心脏狠狠一跳,视线立马移了过去。于是他分明地看到,方才那个长跑后格外疲惫的学生正倒在座位上,身侧一群不知所措的学生手忙脚乱,牵胳膊拉腿,要将人扶起来。
费夺在自己身后,隔壁班老师在远处。体育组老师被他甩在第二名,而离着班级最近的教导主任又几乎无用。
毫不犹豫地,谢屹慈脚步一歪,直直冲出了原本的跑道。
跨进看台,他将接力棒随手一扔,揽过被扶住的学生,一边摸了个手机打120,一边抬脚扫开旁边的凳子,将人放平躺在地上。他解开学生校服短袖上方的两颗扣子、抬高他的双腿,俯身询问看人还有没有意识。
电话接通,班长把手机拿起来,迅速地说明情况并告知了学校所在地点。接到对面的问话,他转头问谢屹慈同学的情况怎么样,却见后者面色极差,语速很快:“没有呼吸,心跳停止。”
刚刚赶到的费夺猛地听到这句,表情一滞。
他看着谢屹慈毫不犹豫地改变成跪姿,双手交叉按压在学生胸外,自己阻止的动作做了一半,嘴唇翕动,还是没能说些什么。
只是那些话被他吞进肚子里,也是翻肠搅腹,安息不得。
心肺复苏如果做不专业,极有可能效果不好;如果用力过大,导致学生骨折,也许会和家长纠缠不清;如果送到医院学生状况不佳,非常容易追责到老师此刻的应急措施是否起了反效果。操场上没有摄像头,也没有专业人员鉴定谢屹慈的动作标准与否。
往远了说,他又没有家庭背景、没有太多社会人脉,甚至没有那么多可以求情的朋友。往难听了说,在场任何一个老师可能都比他更有底气选择挑下这个担子,偏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偏他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但费夺完全没有立场去将这些现实又明显偏袒某人的念头宣之于口,况且,他一直认为自己很清楚谢屹慈是什么样的人。“渡人不渡己”兴许程度太过,“送佛送到西”至少九成贴切,不管经没经过思考,决定要帮了,就不可能中途停下。
救护车很快到了。
学生被抬上担架的后一刻,谢屹慈完全脱力,费夺在他身后撑了一把,他就全身一松。但歇了不过几秒,他便拒绝了人形靠背,用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拉过凳子坐下,掌心撑着额头,胳膊肘顶着膝盖,整张脸完全埋住。
费夺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他背上,过了一会,旁侧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柯然揣兜立在谢屹慈右边,神情疲惫仓促,想必学生中未平的骚乱还少不了她帮忙安抚,但她还是颇有耐心地,将向下递出纸巾的姿势维持了好几秒。
“还有学生看着。”
谢屹慈没出声。
费夺虽是疑惑,但帮忙将纸巾接了过去,好让柯然能回去继续工作。片刻后,谢屹慈从他手中拿过纸,胡乱把脸抹了两把。他满头的汗还没干,抬起头时有点狼狈地挤出一个笑,冲柯然离开的方向指了指。
“……她说着玩呢。”
一句废话。
事实上,一从紧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脑中就始终盘旋着一个念头,反复又反复地后悔。
———要是自己当时能多啰嗦两句就好了。
这么矫情的话,说出来估计都没人觉得他是真自责,兴许嚼吧两句圣母在人间,就算是轻的了。柯然也只是凭借对他日常动作的熟悉,判断出他此刻情绪不稳定,但不一定知晓原因。
谢屹慈打心里长叹一声。纵使闷着一肚子的话,他也无人可说。
什么地方需要一朵白莲?什么地方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