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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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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模糊的、碎片化的、被她强行压抑的记忆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向日葵。
向日家的小姑娘,因为父母的一时兴起而被取了“葵”这个名字
Mukahi Aoi,而不是Himawari。
这是她真正的名字,也是好久没有被喊起的名字——久到,她以为全世界只有她自己还记得向日葵这个人。
是啊,她应该是向日葵才对。
在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年纪,亲眼目睹了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失去了所有,被迫流落到孤儿院的向日葵。
那就是故事的开始,是向日葵被命运粗暴地夺走一切,被迫流离的起点。那些记忆已经随着时间的逝去而褪色模糊,只剩下冲天的火光还在记忆中肆虐。
在孤儿院的日子她已经快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几年后,命运似乎展现了一丝虚假的仁慈——她和另一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怯懦的男孩,一起被一对衣着体面、笑容却没什么温度的夫妇选中,离开了孤儿院。
孤儿院好心的院长太太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叮嘱着:“小葵到了新家要乖乖的,要开启一段灿烂明媚的新生活哦。”
而她仰起脸,懵懂地回答:“小葵会努力的。”
“你会得到幸福的,因为你可是向日葵呀。”院长太太擦了擦眼角的泪,往她的怀里塞了一朵向日葵。
收养他们的这对夫妇姓松井,是黑衣组织里的代号成员,是新人学校里的教官。车子载着他们驶向的不是温暖的家庭,而是一个更加精致、也更加绝望的牢笼。
从此,山田优人成为了松井优人。他努力地适应着新名字、新身份,小心翼翼地抹去过去的痕迹,仿佛那样就能获得新生。
而她依旧被叫做向日葵。
“你叫向日葵?这个名字很可爱,很特别,就留着吧。”松井夫妇这样说着,“向日葵是我们的小公主哦。”
他们留下了“向日葵”这个名字,却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作为“向日葵”可能拥有的、任何意义上的未来和自由。
这个家里,还有一个真正的小公主——他们亲生女儿,那个在组织严密庇护下出生、成长的,真正的松井遥香。
那是一个像洋娃娃般漂亮、眼神清澈、带着一种被过度保护而产生的、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她是组织的未来之星,是松井夫妇炫耀的资本,从小被小心翼翼地呵护在象牙塔里。
“向日葵的名字最可爱了,我最喜欢小葵了哦!”小小的松井遥香曾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甜甜地笑着说,眼睛里没有任何杂质。那是纯粹的、不掺任何虚假的喜欢。
松井遥香不会喊她“Aoi酱”,而且会喊她“Hima酱”。向日葵则会追在她的身后,告诉她应该叫自己“Hima姐姐”。
那是向日葵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温暖。
她本以为未来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可以,她愿意辅佐松井遥香在组织里扎根。可讽刺的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松井遥香最向往的,偏偏是外面那个她被严密隔绝的、普通人的世界。
阳光、草地、学校的铃声、游乐园里旋转的木马、水族馆里的跳出水面的海豚……这些对她而言只是书本和电视里的影像,却构成了她全部的好奇与渴望。
“我不想训练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小小的松井遥香这样说着。
松井夫妇虽然完全无法理解女儿这种向往,但还是愿意满足女儿的心愿。
不训练是不可能的,让她像宫野明美那样去读书也是不可能的。思来想去,松井夫妇干脆从外面收养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作为她的玩伴和未来为她效力的棋子。
他们大概从未想过,小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偏偏就是小孩子,在最不经意间掀起了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作为年长几岁的姐姐,向日葵会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对着充满好奇的松井遥香断断续续地讲述那些早已模糊、却依旧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
关于春天阳光如何暖洋洋地洒在皮肤上,关于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音,关于学校里下课铃声响起时的喧闹,关于舔一口就会融化在舌尖的甜筒冰淇淋,关于游乐园里缓慢转动的摩天轮,关于她的亲生父母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在月色下回家。
关于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那场火灾,关于她侥幸得到的第二次生命,关于光明才是她们应该追寻的一切。
“遥香,外面的世界和这里截然不同。”
这些有意无意的叙述,这些来自另一个平凡世界的碎片,对于从小生活在黑衣组织里的松井遥香而言,不是遥远的故事,而是致命的毒药。它们在她肥沃的心田里,埋下了一颗名为“渴望”的种子,并在严苛环境的反面催化下,疯狂地生根、发芽、滋长。
终于有一天,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痛苦的眼光审视自己所处的一切。随后,她意识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父母引以为傲的、她自己也展现出惊人天赋的,并非荣耀,而是束缚她的沉重枷锁,是让她永远无法触碰那些平凡幸福的、原罪般的烙印。
内心的挣扎日益加剧,对自由的渴望与对自身命运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形成无法解开的死结。最终,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黄昏,那个真正的、名为松井遥香的小女孩,带着她对光明世界的全部向往和无法排解的痛苦,选择了一跃而下,彻底融入了下方的黑暗,以最决绝的方式,寻求永恒的解脱。
她死了。
松井遥香死了。
被松井夫妇视作珍宝、被黑衣组织寄予厚望的松井遥香就这样死了。
而活着的人,必须面对随之而来的风暴,承担无法推卸的后果。
造成了这一切的、作为引路人的向日葵,自愿背负起了无法推卸的、沉重的罪责。
“那就让我成为松井遥香。”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向日葵的心中破土而出。
“那就让我成为松井遥香吧。”
这不是组织的命令,也不是冰冷的洗脑程序,而是她自愿的选择——是她对松井遥香无声的忏悔,也是她用自己的一切,为那个逝去的灵魂竖立的一座活着的墓碑。
她要代替松井遥香活下去,活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同时,也将松井遥香那份对光明的向往秘密地藏在自己心底。
只要松井遥香还活着,那么那个渴望平凡幸福的女孩,就没有完全消失。
“让我成为松井遥香。”她对着松井夫妇平静地重复,眼神里是死寂般的坚定。“组织高层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并没有太多人真正见过她……所以,我可以替代她。”
在永远黑暗的地方,还执着地追求什么光明,这种行为真是太傻了。
知道可能徒劳无聊,可能万劫不复,却还试图去做那个能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拯救她的太阳更蠢了。
那就坠入黑暗,那就让向日葵成为松井遥香。
于是,她自愿戴上了这副沉重的身份枷锁。她的过去被主动剥离、掩埋,她的记忆被有意识地引导、修正,她的身份被彻底偷换、重塑。她必须活在那个女孩的名字下,模仿她的部分语气,揣摩她的思维方式,承载她未尽的命运。
从此,向日葵在组织中死去了——她成为了唯一一个叛逃后不知所踪、至今没有被找回来的底层成员,所有人都默认她已经死去了。
活下来的,是松井遥香。
直到那颗子弹射来,直到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男人,用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说出那句话。
——“谋杀向日葵。”
谎言构筑的堡垒,开始从内部龟裂,崩塌。
向日葵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的双眼空洞而干涩。
原来,她从未真正忘记。
原来,那份自愿的牺牲,早已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
原来,她始终是那个站在滔天大火前,无家可归,最终又为自己选择了另一座牢笼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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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日葵看着诸伏景光,看着这个她本该杀死的男人,这个看穿了她所有伪装的男人,这个任务是杀死她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愤怒。
她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带着最终决绝的语气,轻声说道:“那就杀了我吧,诸伏景光。”
她顿了顿,仿佛是在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更明确的理由,重复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催促:“既然这是你的任务,那就杀了我吧,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怔住了。
他预料过她的反应——愤怒的质问,绝望的哭泣,或是拼死一搏的反抗,却独独没有料到会是如此坦然的求死。
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你也知道了?”他问,声音有些发干,“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荒谬感——他们就像两个在黑暗迷宫里互相追逐、互相提防的囚徒,都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不知对方早已点亮了火把,看清了彼此的真面目。
这一个月算什么?互相试探?
诸伏景光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在松井遥香讲述完自己的故事后,他说为了公平,那轮到他了。
向日葵讲述了松井遥香的故事,诸伏景光讲述了流川光的故事——没有一个人说了实话,这的确很公平。
没有等到向日葵回答,诸伏景光又自嘲地低笑了一声:“不会也是……从我种下那盆向日葵的时候就知道了吧?”
向日葵终于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不是哦,”她的声音很轻,“我一开始的任务,就是在十二月七日前,杀了诸伏景光。这也是我们通过新人学校最终测试的任务。”
十二月七日。
就是明天。
向日葵抬起头,不再是逃避,而是坦然地、深深地注视着诸伏景光那双写满了震惊与复杂的眼睛。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嘱托,轻轻地说:“组织已经知道你是卧底了。杀了我之后,就赶快逃。”
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像是在交付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心愿:“不能让我白白救下你啊。”
诸伏景光看着向日葵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她肩上包裹的、因他而受的伤,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翻涌。
“……小葵,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没必要用她的命,来换他可能的一线生机。
听到他的话,听见他称呼自己为“Aoi”,向日葵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温柔笑容。
“谁让我现在注视你的时候,瞳孔会不自觉地放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