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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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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午后稀薄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漫不经心地洒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却驱不散一室的冷清。
空气像是凝固的琥珀,包裹着昂贵家具散发出的木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香的清冷气息。应洵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身姿笔挺地坐在沙发上,仿佛她不是置身于家的客厅,而是音乐厅的后台。
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青年身上,那眼神,与其说是关切,不如说是一种审视,一种对精密仪器运行状态的评估。
“Lance,小提琴你有多久没练了?” 应洵的声音平缓,没有太大的波澜,却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精准地切入了一片看似平静的虚伪。
她看着谢澜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失望,更像是对一个不按流程操作的项目的轻微不耐。
谢澜斯厌烦地皱了皱眉。他正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光影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得格外空洞。
母亲的问话打断了他徒劳的、试图寻找某个特定消息或动态的举动。他放下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知道了。会练的。” 他回答,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躁意,语调清冷,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听不出情绪,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应洵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抗拒,或者说,她并不在意。
她优雅地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汤,动作流畅而标准,如同经过千百次排练。放下茶杯时,她轻描淡写地投下另一枚炸弹:“下个月有国际青少年小提琴比赛,国内选拔赛你要参加。最近多练练。”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谢澜斯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慵懒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愠怒。“我什么时候说要参加了?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
应洵的视线与他相撞,没有丝毫退让。她的眼神是冷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带着一种基于“为你好”的、不容置疑的权威。“Lance,” 她加重了语气,每个音节都清晰而有力,“海浩和我,都是希望你能够在小提琴上有所发展。这是你父亲生前最大的愿望。”
“海浩”。
这两个字如同一个被封印的咒语,一旦念出,便能轻易地捆住谢澜斯的四肢百骸。
他的眉头狠狠一拧,下颌线瞬间绷紧,像是承受了某种无形的重击。
那个名字代表着他无法挣脱的过去,一个温柔却同样沉重的枷锁。谢海浩,他的父亲,那位在片场挥洒才华、在画布上涂抹色彩的导演兼业余画家,最终却败给了长期透支健康带来的心脏衰竭,早早离世。
别墅里至今还摆放着他生前画的那些色彩浓郁、充满生命张力的花卉,与这栋房子如今冰冷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些花,在无人精心打理的日子里,似乎也渐渐失去了鲜活,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父亲的期望,母亲的执念,像两条交织的锁链,从他懵懂幼年时便缠绕上来。
别的孩子在草地上追逐打闹,他必须在琴房里对着枯燥的音阶和练习曲;别的少年在讨论游戏和梦想,他的世界里只有琴弓、指板和一份份必须达标的练习记录。
他曾试图反抗,但父亲温和却坚定的眼神,母亲不容置疑的要求,以及那句“这是为你的未来铺路”,将他所有萌芽的叛逆都扼杀在摇篮里。
小提琴,这原本可以倾诉心声的乐器,于他而言,早已异化成了一座华丽的牢笼。
此刻,母亲再次搬出父亲,无异于用他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强行关闭了他可能发出的任何异议。
谢澜斯眼底翻涌的怒意一点点沉寂下去,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死寂的冷漠。
他别开视线,望向窗外空旷的花园,那里,一株父亲亲手种下的玉兰树正孤零零地立着,花期已过,只剩满树沉默的绿意。
“别跟我提以前,”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我练就是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毫无分量,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不是妥协,而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注定无效的争辩。
“嗯。” 应洵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不再多言。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衣角,步履从容地走出了客厅,回到二楼她那间同样一丝不苟、如同样板间的卧室兼书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别墅里回响,清脆,规律,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偌大的空间里,终于只剩下谢澜斯一个人。
寂静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这栋别墅太大了,大得足以容纳昂贵的家具、名家的画作、父亲留下的遗物,却似乎容不下一个少年真正想要的自由和温度。
他的目光掠过客厅一角摆放的那把小提琴——装在名贵的琴盒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像一件供奉着的圣物,等待着被使用,却从未被真心拥抱。
最近,这种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变本加厉。
不仅仅是因为小提琴,因为母亲的控制,因为那份沉重的期望。
更因为,宋知渡的离开。
宋知渡,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安静,冷淡,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不张扬,却自有其坚韧的生命力。
那些与他有关的事都像细小的光点,曾经微弱地照亮过他灰蒙蒙的世界。
谢澜斯知道自己对宋知渡抱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那是一种隐秘的吸引,一种想要靠近却又怕惊扰对方的小心翼翼。他习惯性地用清冷和疏离伪装自己,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个安静的身影。
他猜测着宋知渡的想法,那个文静的少年似乎对谁都保持着距离,眼神清澈却看不到底。谢澜斯能感觉到两人之间某种微妙的引力,却又无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本是心思缜密、甚至带点腹黑的人,习惯于掌控和算计,可在面对宋知渡时,那些心思全都失了效,只剩下笨拙的试探和隐晦的关心。
他以为,他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会慢慢收紧,总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直到那天,宋知渡的座位空了。
起初他以为是请假,后来才从旁人的议论中得知,宋知渡转学了,手续办得悄无声息,没有告别,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他就这样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澜斯的世界,在宋知渡离开的那一刻,从原本压抑的灰色,彻底陷入了昏暗。
他试图联系过,却发现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成了摆设。
那个安静的、似乎永远不会主动掀起波澜的人,就用最决绝的方式,从他的生命里抽离了。
他这种人,大概注定不配拥有什么温暖的光亮。连那一点点偷偷汲取的暖意,最终也被现实无情地夺走。
母亲的要求,比赛的压迫,父亲的遗愿……这些沉重的枷锁再次清晰地勒紧他的皮肉。而宋知渡的离开,则抽走了他最后一点对抗这些压力的心气。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那间专属的琴房。
琴房隔音极好,门一关,便与外界彻底隔绝。
正对着琴谱架的是一扇巨大的窗户,窗外是城市繁华的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热闹的人间景象,却与他毫无干系。
他打开琴盒,取出那把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小提琴。琴身线条优美,漆光温润,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名器。
他熟练地给弓毛抹上松香,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然后,他将琴架在锁骨与下颌之间,那个位置因为长年累月的练习,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抬起手臂,运弓。
刹那间,凌厉而精准的音符从弦上迸发出来。是帕格尼尼的随想曲,以高难度和炫技著称。他的手指在指板上飞速移动,精准地按下每一个音符,音准无可挑剔。琴弓在四根弦上跳跃,带来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琶音和双音。
他在演奏,却不是在表达音乐。
那声音里没有情感,没有诉说,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技巧展示。像一场华丽的刑罚,施刑者与受刑者都是他自己。
每一个完美的音符,都是他对内心痛苦的一次凌迟。他试图用这喧嚣的、占据全部心神的声音,去掩盖心底那片因为宋知渡离开而留下的、死寂的空洞。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根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为什么不说再见?
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在其他地方过得好吗?
这些问题,他永远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琴声越发急促,越发激昂,技巧的复杂程度令人咋舌。
若是有懂行的人在场,定会为这高超的技艺惊叹。但只有谢澜斯自己知道,这完美的技巧之下,是怎样一片情感的荒芜。他像一个最顶级的演员,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演绎着一场没有灵魂的独角戏。
应洵或许在楼上听到了这“勤奋”的练习声,会感到满意吧。
她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在赛场上无往不利、为她、为死去的父亲争光的“Lance”吗?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带着尖锐的颤音,戛然而止。
琴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他放下琴弓和琴,感觉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父亲画过的那些花,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它们曾经那样鲜活,如同父亲在世时这个家曾有过的那点短暂温暖。
而现在,一切都冷了。
他拿出手机,屏幕干净得没有任何来自特别关心之人的消息。他点开那个永远不会再亮起的头像,犹豫了很久,最终只是在备忘录里,写下了一句永远不会发送出去的话:
“宋知渡,他们又要我拉琴了。而你,在哪里?”
夜色深沉,包裹着这栋华丽的别墅,也包裹着他那颗早已无处安放、逐渐冷却的心。
比赛、小提琴、母亲的期望……他似乎无力反抗。
而那个或许早已将他遗忘的少年,则成了他在这片昏暗世界里,唯一一点无法触及、却也无法熄灭的星光,提醒着他,他曾经,也可能拥有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只是,那星光,太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