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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吵架 ...

  •   天色是那种熟悉的、伦敦独有的灰,一种浸透了水汽的、沉甸甸的铅灰色。
      云层压得很低,仿佛就悬在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之上,厚墩墩地、毫无缝隙地铺满了整个天空,像一块漫无边际的湿灰毯子,要把整座城市都闷在底下。
      空气变得黏稠而阴冷,带着一股泰晤士河岸特有的、混合着湿土和陈年砖石的气息。
      远远望去,伦敦眼的轮廓有些模糊,像是画家用蘸了水的画笔在画布上轻轻抹过一道灰白的印子。街道上的车辆提前亮起了昏黄的车灯,那光线在凝滞的空气里并不能传远,只在自己周围晕开一小团无力而疲惫的光晕。
      没有风,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街边的鸽子也失了平日的聒噪,瑟缩在屋檐下,羽毛蓬松着。可以看见国会大厦的尖顶直插入那一片昏昧之中,显得格外孤峭而沉默。
      一种紧张的寂静弥漫开来,仿佛整个城市都放缓了呼吸。随即,你便能闻到那股气味——第一滴雨到来之前,尘土被湿气激发出的、带着些微腥味的、干净而清凉的预兆。
      它正从每一个缝隙里弥漫出来,无声地宣告着,那场积蓄已久的雨,即刻便要来了。
      杨芙绣放下骨瓷茶杯时,指尖没有一丝颤抖。这个动作本身就让宋知渡心里一沉。
      “Arthur下个月从上海回来。”她说的是中文,但那个英文名字像根刺,“我们打算去市政厅登记。”
      午后的光透过伦敦公寓的落地窗,宋知渡站在客厅里背对窗外。
      宋知渡盯着茶杯边缘淡红色的唇印。“所以这就是你突然回英国的原因?”
      “部分原因。”她顿了顿,“我的复查结果也很好。”
      “你两个月前告诉我,你需要回来做全面检查。”他的声音开始绷紧,“你说一个人更方便。”
      “这也是事实。”
      宋知渡突然笑了,一种干涩的、毫无欢愉的声音。“妈,你甚至不愿意当面告诉我。如果我不问Arthur是谁,你是不是就打算登记完了再发张照片给我?”
      杨芙绣终于看向他,眼神平静得像冬日的湖面:“嘟嘟,我不需要为我的感情生活向任何人解释,即使是你。”
      “任何人?”他重复这个词,像被烫伤了舌尖,“我是你儿子,不是‘任何人’。”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不认为这需要变成一个家庭会议。”
      “变成一个家庭会议?”宋知渡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你把我从温州带回来,不是说要在这里重新开始过日子吗?结果是通知我你要再婚,怎么这就是过日子?那个男人我连见都没见过!”
      “你会在婚礼上见到他。”
      “婚礼?”他几乎要大笑,“多大的婚礼?在哪里?你邀请了多少人?还是就你们两个和一位法官?”
      杨芙绣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宋知渡愤怒。“小而私密,只请了几个老朋友。你知道我不喜欢喧闹。”
      “那我呢?我是你计划中的‘喧闹’吗?”
      “宋知渡。”她用全名叫他,语气里带着警告。
      但他停不下来。几个月来积压的不安、困惑,还有那些被她轻描淡写带过的越洋电话,此刻都找到了出口。
      “你从来都是这样,对不对?你什么时候能想想我呢?”
      杨芙绣的脸色微微发白,但声音依然平稳:“我的人生决定,由我自己负责。”
      “那我的呢?”宋知渡的声音裂开了,“之前跟你到处奔波,我知道你的辛苦。那我的未来怎么办?现在你决定和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结婚,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想过,我可能会担心?”
      “担心什么?”她终于提高了声音,“担心我被人骗?担心我老糊涂了?还是担心你的遗产会缩水?”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在空气中。
      宋知渡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难以置信:“你真的这么想我?”
      静默在母子之间蔓延。
      窗外,伦敦的云层低垂,一场雨正在酝酿。
      杨芙绣先移开视线,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嘟嘟,你必须明白,我的生活不会因为你的担忧而停止。Arthur是个好人,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在这个年纪,这就够了。”
      “开心?”宋知渡轻声重复,“所以你回英国是为了他,不是为了复查,也不是为了生活。你对我撒谎。”
      “我没有——”
      “省略真相就是撒谎!”他猛地打断她,“你让我以为你病情有变,让我这几个月提心吊胆,结果你只是在谈恋爱?”
      杨芙绣站起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我不想在与你过多的讨论这个。而且我的复查确实需要做,不是借口。”
      宋知渡看着她挺拔而孤独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们总是这样争吵——她撤退到坚不可摧的理智堡垒里,而他则在城外徒劳地呐喊。
      “他是什么人?”他终于问,声音疲惫。
      “中英混血,我跟他在工作上认识。”
      “你知道他的一切吗?家庭、背景、经济状况?”
      杨芙绣转过身,眼神锐利:“我不是在招聘员工,宋知渡。”
      “但你在选择丈夫!”
      “法律上,我们会签署婚前协议。”她说,“我尊重你的关心,但请你也尊重我的判断。”
      宋知渡知道这场争吵已经走到了死胡同。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提前堵死了所有可能的反对,用她的逻辑和准备,让他所有的情绪都显得幼稚而无理取闹。
      他掏出手机,无意识地滑动屏幕,试图寻找什么——也许是分散注意力,也许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然后他看见了那条消息。
      来自宋广涛,他的父亲。
      宋广涛:你们搬走了?
      宋广涛:呵,宋知渡你永远逃不掉的,该打过来的钱照样。结果你知道。
      宋知渡盯着那条消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
      一边是母亲精心策划的新生活,不需要他的意见甚至知情;一边是父亲永无止境的索取,只在他有用时才记得他的存在。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今天他回复宋广涛“不”,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会不会也像母亲一样,用那种失望而冷静的语气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又是宋广涛?”杨芙绣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带着一丝了然的讽刺,“要多少这次?”
      宋知渡锁上手机屏幕,黑色的镜面映出他扭曲的脸。
      “不关你的事。”他说,然后立刻后悔了。
      杨芙绣的肩膀微微僵硬,但没有转身:“当然。你们父子之间的事,从来都与我无关。”
      这不是真的,他知道。
      “我要走了。”宋知渡说,声音空洞。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你喜欢的吃的。”她依然看着窗外。
      “不饿。”
      他拿起外套,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在泥泞中跋涉。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叫住他,希望她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那种完美的、伤人的冷静。
      但她没有。
      在手触到门把手的瞬间,他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不用猜,又是宋广涛。
      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带伞吧,”杨芙绣终于说,仍然背对着他,“玄关抽屉里有一把新的。”
      宋知渡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他看来无比强大、无比坚韧的背影,如今却显得如此遥远。她为他准备了伞,却不愿给他一个拥抱;她记得他喜欢的食物,却忘记他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他打开门,伦敦潮湿的风涌进来。
      “恭喜你,妈。”他说,没有回头,“希望他值得。”
      门在身后关上时,他听见茶杯碎裂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但他确信他听到了。
      那一刻,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彻底破碎了。
      杨芙绣站在窗前,看着儿子消瘦的身影冲进雨幕,没有打伞。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着,掌心传来一阵刺痛——那片骨瓷碎片划破了皮肤,血珠正慢慢渗出。
      脚边是茶杯的残骸,像极了几年前她离开宋广涛时摔碎的那一只。历史总是以讽刺的方式重演,尤其是伤害所爱之人的方式。
      桌角的手机屏幕亮起,是Arthur发来的消息,询问今晚是否还能共进晚餐。这个她夸大其词称为“未婚夫”的男人,其实只是她拒绝儿子过度保护的一面盾牌。
      “我确实老了,”她对着空荡的公寓低语,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但为什么还是学不会说‘我需要你’?”
      密集的雨线像一道巨大的灰色囚笼,将天地封锁,远处的建筑在水色中扭曲、模糊,如同幻影。
      雨水在街道上汇成急流,争先恐后地涌向下水道,激起无数浑浊的水花。
      窗外,宋知渡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如同被伦敦的雨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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