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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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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抹暖橘被沉沉的铅灰色云翳吞噬。
那间宽敞得近乎空旷的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如同舞台上的追光,恰好笼罩在对峙的母子二人身上,将这方空间映照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审判庭。
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昂贵的熏香余韵与书卷气息混合,却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硝烟味。
墙上,应洵年轻时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奏的巨幅海报占据着视觉中心。海报上的她,一袭黑色曳地长裙,颈间夹着小提琴,微仰着头,眼神专注而睥睨,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在她的琴音之下。
此刻,这画像如同一个具象化的权威符号,沉默地施加着压力。
谢澜斯站在客厅中央,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打印出来的大学志愿预填表。纸张边缘已被他手心的汗浸得微皱,上面“临床医学”几个字,是他斟酌数月,最终鼓起勇气写下的未来航向。
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的对面,母亲应洵端坐在那张意大利定制的丝绒沙发里,背脊挺得如同练习了千万次的持琴姿势,优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硬。
她手中也拿着一份表格,清晰印着“国立音乐学院——小提琴表演专业”。
她保养得极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遗传给谢澜斯的、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像两束冰冷的激光,锁定在儿子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看清他脑中所有“离经叛道”的念头。
“澜斯,”应洵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她演奏莫扎特时那般清晰、冷静,却潜藏着不容反驳的力度,像琴弓压在最细的那根弦上,“我不想再重复无意义的争论。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这个不成熟的念头,”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膝上的表格,动作优雅,却带着裁决的意味,“彻底纠正过来?”
谢澜斯感到喉咙发紧,他吞咽了一下,努力让声带振动,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妈,这不是不成熟的念头。学医,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决定?”应洵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听到极不和谐音时,本能流露出的、带着怜悯与不耐的嘲讽,“你才十八岁,谢澜斯,你告诉我,你懂什么是决定?你的人生蓝图,从你三岁我让你第一次触碰琴弦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由最优秀的‘设计师’为你勾勒完毕了!通往维也纳、茱莉亚的道路,我用了半生心血为你铺就,扫清了所有障碍!你的名字,未来应该印在音乐厅烫金的节目单上,应该回响在雷鸣般的掌声里,而不是淹没在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病人的呻吟和无止境的病历报告中!”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音调升高,属于艺术家的激情与属于母亲的专制奇异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那是你为我设计的人生!是你想走的路!”压抑的情绪如岩浆般终于冲破理智的薄壳,谢澜斯猛地从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站起,身高的优势并未给他带来丝毫底气,反而因为激动而显得身形微晃,“是!您是一位卓越的小提琴家!您是应洵,这个名字在音乐界如雷贯耳!所有人都仰望您,赞美您!可我是谢澜斯!”他几乎是低吼出声,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我不想永远活在‘应洵儿子’的光环或者说阴影之下!我不想我的人生,仅仅成为您辉煌人生的一个延续、一个注脚!更不想我的未来,只是在黑白琴键和四根琴弦之间,一遍又一遍、精确无误地重复您走过的轨迹!”
“重复?”应洵霍然起身,一直维持的优雅姿态出现了裂痕,流露出被挑战权威的震怒与深切的失望,“你管这叫做‘重复’?谢澜斯,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倾尽所有,只为换取你口中所谓的‘重复’的机会?你的手指天生就是为了按弦而生的!你的乐感、你对旋律的理解,哪一样不是源自于我,在我的严格要求下才臻于完善?可现在,你要抛弃这一切?去学那劳什子医学,去触碰那些血淋淋的□□,去面对那些毫无美感的生老病死?”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这是背叛!不仅是对你与生俱来天赋的可耻浪费,更是对我这十五年来含辛茹苦、倾注所有心血的彻底背叛!”
“背叛……”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谢澜斯的心脏,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
他眼圈彻底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只是想选择我自己想走的路,想成为我自己想成为的人,这难道就是十恶不赦的背叛吗?妈!”他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和压抑到极致的嘶哑,“我不是您收藏的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我不是一件没有生命、必须由您来调试音准、决定演奏曲目的乐器!我是一个活生生、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渴望的人啊!”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应洵上前一步,逼近他,试图用多年积威将他压服,“我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一时的少年意气蒙蔽,走上一条完全不适合你的歧路!医学?那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性、冰冷的判断,甚至是对生命的某种疏离!而你,谢澜斯,你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音乐家的感性、激情与浪漫!你现在所谓的‘理想’,不过是青春期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对你必须承担的、与生俱来的责任的逃避!”
“不是幻想!也不是逃避!”谢澜斯固执地摇着头,泪水终于滑落,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反而因为泪水的洗涤显得更加清晰坚定,“那是能让我感觉到真正‘活着’的事情!当我拉琴的时候,技巧再纯熟,我也只觉得我是在完美地执行您的指令,在完成一项被设定好的任务,像一个……一个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的木偶!只有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当我透过显微镜看到细胞分裂的奇迹,当我捧着厚厚的医学著作,理解人体精妙的运作机制,当我想到未来或许能用双手减轻他人的痛苦时,我才感觉到我的大脑在为我自己思考,我的心脏在为我自己的选择而跳动!我的未来,是由我自己握在手中的!”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应洵厉声打断他,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凌厉的气势,几乎要隔空将那份医学志愿表戳穿,“你自己的?没有我日夜督促你练琴,没有我为你延请名师,没有我为你营造最好的艺术环境,你能有今天超越同龄人的修养、专注和毅力?谢澜斯,你清醒一点!离开小提琴,离开我为你铺设的这条路,你将什么都不是!你所谓的‘自我’,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离开小提琴,我什么都不是……”
谢澜斯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母亲,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与……或许深藏其后的、他无法理解的恐惧与爱。
巨大的失望和彻骨的冰凉,如同窗外终于降临的夜幕,一点点将他包裹、吞噬。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降临,唯有墙角那座古董落地钟,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冷漠地丈量着这僵持的时刻,像是为一场无可挽回的决裂读秒。
许久,谢澜斯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弯下腰,捡起了那张飘落在地的志愿表。
他没有再看母亲,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已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远处的城市灯火如同虚浮的星光,无法照亮近处的晦暗。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妈,也许您说得对。”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压出来。
“离开小提琴,我谢澜斯,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上应洵的视线,那里面有一种让应洵心悸的、决绝的清醒。
“但如果真是那样……”他轻轻扯动嘴角,形成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至少,这个‘什么都不是’的我,是‘我’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犹豫,紧紧攥住了那张承载着他反叛与微薄希望的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他生活了十八年、此刻却感到无比窒息的家,背对着那个他敬爱、畏惧、也拼命想要挣脱的母亲,一步一步,坚定而又有些踉跄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清晰而孤独,一声声,敲打在应洵的心上。
应洵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塑。她看着儿子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挺拔的身姿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和脆弱。
墙上海报里那个光芒万丈、掌控着自己音乐世界的女提琴家,此刻在她的余光中,似乎也黯然失色。
窗外,夜色深沉如墨,浓重得没有一丝光能透进来,将大厅里的一切,连同那无声的战场和碎裂的期望,一同吞没在无边的寂静与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