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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妄与溺 ...

  •   深夜的伦敦被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笼罩,雨丝绵密,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街灯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上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像是一滩滩融化的琥珀。
      他抬手拦下了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东方少年,礼貌地问了句:“Where to, mate?”(去哪儿,伙计?)
      宋知渡报出那个名字,声音有些沙哑:“Whispering Rain, please.”(麻烦去Whispering Rain。)
      “Whispering Rain”酒吧隐匿在苏荷区一条不起眼的侧街上。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繁复的木质大门,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的界限。门外是冷清湿漉的雨夜,门内则是被喧嚣、音乐和酒精点燃的沸腾熔炉。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实质的浪潮,伴随着沉重的低音鼓点,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几乎让人心律不齐。旋转的蓝紫色灯球和镭射光束在弥漫的烟雾中切割出迷离的光轨,照亮了一张张沉浸在夜生活中、表情模糊的脸。
      舞池里,身体像失去提线的木偶般疯狂地扭动、碰撞、纠缠,汗水和香水的味道混合着酒精的醇烈,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近乎腐败的气息,共同构成了这里独特的、令人晕眩的氛围。笑声、叫嚷声、酒杯清脆的碰撞声,所有声音都被放大、扭曲,拧成一股粗糙的绳索,鞭挞着感官。
      宋知渡像一尾沉默的鱼,逆着人流,艰难地游弋到相对安静的吧台角落。他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的高脚凳上,里面单薄的衬衫也带着湿意,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肩胛线条。他对着酒保,甚至没有看酒单,只是低哑地说了几个烈酒的名字。
      一杯,两杯,三杯……
      琥珀色的威士忌,透明的金酒,浓烈的龙舌兰……各种烈酒像燃烧的液体,被他近乎麻木地灌入喉中。
      酒精像一团温暖而麻痹的火焰,从胃部开始蔓延,试图驱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和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他趴在冰凉的吧台上,侧脸枕着手臂,眼神空茫地望着眼前一排逐渐增多的空酒杯。
      杯底残留的液体,映照着头顶破碎迷离的光,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只有和母亲争吵的回声,以及一种无处排遣的、深不见底的忧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拨开人群,来到了吧台。
      是沈涣。
      他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涂鸦卫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
      他径直走到酒保面前,指着宋知渡和他面前那排显眼的空杯,语气带着难以置信:“这都是他喝的?”
      酒保一边擦拭着杯子,一边无奈地点点头,低声道:“沈少,这位先生来了之后就一言不发,只管点最烈的酒,劝都劝不住。”
      沈涣的眉头紧紧皱起,他走到宋知渡身边,手轻轻搭上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放柔了许多:“知渡?”
      宋知渡的身体动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费力地抬起头。酒精让他的视线模糊,焦距涣散,他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含糊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沈涣?你……你怎么来了?”他的脸颊因为酒精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湿漉漉的,像迷失在雨夜里的小动物。
      看着他这副脆弱又狼狈的样子,沈涣心里又气又心疼,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无奈:“我不来,你就准备醉死在这里了吗?”他伸手去扶他几乎要软下去的身体,“赶紧跟我走,我送你回家。你再这样,杨阿姨知道了要担心死了。”
      “家”和“妈妈”这两个词像针一样刺中了宋知渡。他猛地缩了一下身体,用力甩开沈涣的手,尽管动作因为醉酒而显得绵软无力。“她才不会担心我!”他提高音量,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执拗的愤怒,“我跟她吵架了!我不去!我不回家!”他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想要挣脱沈涣的搀扶,“我还要喝……酒呢……”
      见他真的要闹起来,沈涣深知硬来不行,只好立刻妥协,连声安抚:“好好好,不去不去!不回你家,也不去我家,行了吧?”他半哄半强制地将软绵绵的宋知渡从高脚凳上搀扶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大部分的重量,揽着他的腰,艰难地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朝酒吧门口走去。
      重新推开那扇木门,室外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酒吧内浑浊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细密的雨丝立刻沾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宋知渡被冷风一激,胃里翻腾的酒精似乎更加汹涌,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却还在执念地喃喃:“酒……沈涣……我还要喝……”
      沈涣紧紧箍着他,生怕他滑倒或者跑回去,一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一边耐着性子,用近乎诱哄的语气说:“知渡,听话,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不在这里喝了,好吗?”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宋知渡顺从地靠在他肩上,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苍白的唇色被酒液浸润得略显殷红,毫无防备的样子。
      这一刻,看着好友如此脆弱地依赖着自己,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情感,混合着担忧、心疼和长期陪伴产生的悸动,在这迷离的雨夜和对方意识模糊的状态下,猛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沈涣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淅沥的雨声掩盖,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
      “知渡,别再去想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了,好不好?”他顿了顿,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你看看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小到大……我……我喜欢你,知渡。不是发小那种喜欢,是……是想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话音落下,只有雨声沙沙。宋知渡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缓慢地、极其困难地抬起头,醉眼迷离地看向沈涣。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在努力理解刚才听到的话,又仿佛透过沈涣,看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几秒钟的沉默,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本能的拒绝。
      他什么也没有说,或许是醉得无法组织语言回应这份感情,或许是无话可说。他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沈涣微湿的肩窝处,像一个寻找庇护所的孩子。然后,沈涣清晰地听到,他用一种含混不清、却带着深刻眷念和痛苦的语调,吐出了那个名字:
      “谢……澜斯……”
      那个远在万里之外,与中国那片土地紧密相连,与他此刻混乱落魄的处境毫无交集的名字,像一道无形却坚固无比的屏障,瞬间将他紧紧包裹,也将沈涣那颗刚刚鼓起勇气捧出的心,彻底地、毫无余地地隔绝在外。
      沈涣揽着宋知渡的手臂彻底僵住了。
      一股混合着失落、苦涩和果然如此的了然,像这冰凉的雨水一样,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早该知道的。从宋知渡偶尔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从他不经意间提起那个名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就该知道,好友心里早已住进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人。
      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不,或许他从来就不在那条起跑线上。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滑过脸颊,带走了或许存在的温热。
      沈涣沉默地、更紧地扶稳了怀里彻底醉倒、意识模糊的宋知渡,深深地叹了口气,融进了伦敦这无边无际的、冰凉的夜雨里。他叫停了另一辆出租车,小心翼翼地将宋知渡塞进后座,对司机报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车子在湿滑的街道上平稳行驶,窗外的霓虹灯光被雨水模糊成一片片流动的色彩。宋知渡靠在车窗上,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然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烦恼。沈涣看着他,目光复杂。
      表白被拒的尴尬和伤心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认命和对好友的心疼。
      他将宋知渡带回自己家。费力地将他安置在客房的床上,帮他脱掉湿漉漉的外套和鞋子,盖好被子。宋知渡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偶尔会含糊地呓语,破碎的音节里,沈涣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名字——“谢澜斯”。
      沈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个无望的夜晚伴奏。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略显疲惫的脸。他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那个几乎从未拨通过的、属于宋知渡母亲杨阿姨的号码。犹豫了片刻,他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杨阿姨,我是沈涣。知渡今晚在我这里住,他有点累了,已经睡下,您别担心。
      发送成功后,他放下手机,揉了揉眉心。感情无法强求,但作为发小,他至少还能在对方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醉倒、可以暂时安身的角落。尽管这个角落,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对方心灵的归宿。
      夜还很长,雨声未歇,而少年们纠葛的心事,如同这伦敦秋雨,缠绵而清冷,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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