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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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船员们都议论着有个沦敦来的水手失踪了。”大副说。
“他或许独自去了礼拜堂，决定当一个僧侣。”
我希望用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终止这个话题。
大副在讨论我们心知肚明的事。他想让我承认自己帮着屠夫将我的船员带走，并做成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早餐确实很美味，而且缓解了我长久以来的饥饿。
那个残忍的牧师眼光很好，他挑了一具表皮鲜嫩，脂肪恰到好处的健壮□□，煎烤恰到好处，刺身鲜美多汁，哪怕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回味无穷。
我很庆幸前一天我并没有吃太多。
“您为我……”他低下头，裹紧了自己的衣服，“您是如何看待负罪感的？”
“如果被负罪感压垮，人会疯狂，会失去理性，这在海泽中是致命的。所以如果想在海泽上活得更久，就该学会抛弃负罪感。”
“……您说的有道理。”大副摆弄着那枚金属十字架，“船长，但我觉得我做不到，所以我会觉得痛苦。”
“我知道。”
正因为他如此，我才会如此痴迷于他。大副无法克制自己的负罪感，于是他选择自我惩罚。
他是我希望成为的人吗？
不，他只是我最喜爱的那类圣徒。
那些自笞、在身上划出伤口、往脸上泼下热油、为自己佩戴枷锁、自我放逐的苦修者……如此迷人。
“而您其实也一直很痛苦。船长，您一直都在强撑着……您拒绝让自己失去理性，拒绝躲避，拒绝任何能让自己释放痛苦的方式，你把自己规规矩矩地限制在完美的坚不可摧的外壳中。所有人都找您诉苦，而你却不愿对任何人倾诉。您可以和我说，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无论什么，您都——”
“闭嘴！不要再装作你对我了如指掌，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我看着被吓得颤抖的大副，捂着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雪花的寒冷空气窜进我的肺里，虽然我仍然感到恐惧和愤怒，可这冷气好歹让我冷静了一些，“……对不起，大副，我失态了。”
“不……没关系，船长。请您继续。我知道，我这种享受着您的偏爱，又对您大放厥词的混蛋一直让您很恼火。您应该骂我、拿鞭子抽打我、给我关禁闭……您应该这么做的。您对我那么好，可我不配，我是个自以为是的罪人……”大副走近了一些，想拉起我的手，而我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别再继续靠近。
他不动了，只是用他那双死寂的灰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求您惩罚我吧。”
我沉默片刻，语气尽量平静地说：“……大副，我不是你的鞭子，我是你的船长，别把你的想法强行安在我的身上。”
他不再与我对视，视线慢慢移到我身后的海面上。
“那是我的错，船长。您为我牺牲了那个船员，我应该受罚。”
“别一直以为你可以左右我的行动！大副，这是注定的命运，那些可恶的僧侣嘴上说会给你两种选择，但是每一次都只有一条路可选！”我用力地捧起他的脸，逼他与我对视，“我们马上就到‘渴求之地平线’了。尼斯的最北方，地底世界的尽头，通往崇高天野的大门……那里藏着你最渴望的真相，不要再想这些无关的事了，好不好？”
他的表情木然：“恐怕那个真相很糟糕，或许诅咒也无法解除。船长，如果我的忏悔刻在那世界尽头的石柱上，那意味着我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沦敦的法律无法原谅我的罪行，连吊死都是太轻的惩罚，我才会到那里求得女王的原谅。如果那个真相很糟糕，如果我的诅咒没法消除……您会把我抛弃吗？”
我按住他的眉骨逼迫他与我对视：“我不介意你是罪人或是什么犯人，现在我面前的你，比曾经的你更重要。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信任你，这就足够了。我不会把你抛弃的，大副。无论如何都不会。”
大副的神情动摇了，可他的不安与痛苦却并未得到缓解，他挣脱了我的手。
“船长，前面说不定有浮冰，我去瞭望台上观察。”
对大副来说惩罚远比原谅更有意义，他不相信“原谅”那种轻飘飘的东西。所以他从未找我告解过。他认定赎罪就必须受罚，他不会原谅别人，也不会原谅自己。
或许他期盼着我说出来更加残忍的话。最终我将给他期盼的“惩罚”，但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不介意”？“我信任你”？这些轻飘飘的话让我自己都觉得虚伪。
我是个骗子。面对大副时，我人性中最卑劣的那一面暴露了出来。掩饰、仓皇、无法坦诚、无法自洽……
“这次你还打算独自去吗？大副？”
他脚步停顿了一下，转身对我说：“船长，请跟我一起去。那里也没什么危险。我只希望您是我罪行的第一位见证人。”
渴求之地平线距离礼拜堂不远，在最北方，那浮冰和积雪之中，伫立着地底世界通往崇高天野的大门，那里就是“渴求之地平线”。
这扇巨大的门连通洞顶与地面，说是门，不如说是墙壁更合适，未知物质构成的寒冷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开启方法。这扇门对面就是恒星/司命们生存的世界，所谓的“太空”或者“崇高天野”，曾经有一颗恒星缩小了自己，通过这扇巨大的门来到尼斯，它经历了痛苦和折磨，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不停地向东走、向东走——尼斯的人称它为盐神。
沦敦的海军部在这寸草不生的苦寒之地立下了一块石碑。那些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被禁止回到沦敦的人，会穿越重重险阻来到尼斯的最北方，在这块石碑上刻下对自己罪行的忏悔。
这是罪人的朝圣，他们“渴求”的世界终点。能到达渴求之地平线的人少之又少，旅途本身就是罪人们赎罪决心的证明。
海军部会定期派人收集这些刻在石碑上的忏悔，从中选出一部分人，允许他们加入海军，以终生服役的形式赎罪。
那些连被吊死都不配的罪人也得以返回沦敦，重新拥有家庭、爱情、财富……因为他们把生命和忠诚献给了女王，女王也原谅了他们。
这是个关于沦敦的女王如何宽宏大量的故事，所有船员们都耳熟能详。
但丽姬娅上的船员恐怕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罪人”，这只是沦敦的水手们口口相传的传说，就像成为海盗的粘土人或者深渊的黑女士一样，只是传说而已。
现在“传说”就在他们面前。
大副就是那个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曾经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忏悔的罪人。
现在他又在命运和我的指引下重返这忏悔之地。
但他忘记了……忘记了最关键、最痛苦、他最想遗忘的事。
丽姬娅船员们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他们不敢下船，只是在船上对着那扇巨大的门和两边张开双翼的守护石像啧啧称奇。他们在顶层甲板上看着我和大副走近那扇大门旁边的石柱，等着我回去给他们讲述一个罪人的故事。
但是这个故事我会永远埋在心里，这是我对大副的尊重，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就像我一次次重生的秘密一样，这种事并非笑料和谈资，它承载着痛苦和折磨。每一次说出口，都如刀片划过喉咙，听到故事的人如果不能治愈你，伤口就会永远留下。
我们在极寒的风暴中缩紧了身体，大副戴着手套抚摸过那石碑上刻下的字，寻找他的名字，他的字迹。
我丝毫没有干预他的行动。
“船长，我找到了。”他突然说，他的声音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他从渴望真相，到畏惧真相。
他慢慢地，一行一行地读着……
我看着他跪倒在地上，读完了最后一行。
他长久地盯着结尾的那些字迹，先是如同喘息般的轻笑，随后是大笑，他的声音嘶哑而扭曲，让他的笑声如凄厉的哭声一般。
那是他的忏悔，他痛苦的根源，他付出惨烈代价也想要遗忘的记忆。
是的，没有任何人想折磨他或者想让他失忆，是他自己为了摆脱他的负罪感，选择遗忘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