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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虞丕杰之三岁坐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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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绒游戏：火车上的三岁逃亡者
1998年，绿皮火车K287次，南昌开往上海。
苏末晞三岁，穿着明显太大的碎花连衣裙，袖子卷了三道，裙摆拖到脚踝。她一个人坐在硬座车厢的三人座上，左右两边都是陌生大人，身上有烟味、汗味和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
她没有哭，只是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一套换洗衣服、半包饼干、和一张写着她名字的纸条。
火车开动时，她踮起脚，透过脏污的车窗看着站台越来越远。她不是被遗弃，是自己要走的——因为前一天晚上，父母又吵架了，砸碎了暖水瓶，玻璃碴溅到她脚边。她躲在床底下，听着那些尖锐的词汇像刀子一样飞来飞去，突然觉得，这个家可能不需要一个三岁的孩子。
于是早上，她趁母亲去买菜，父亲还在睡觉，背上早就偷偷收拾好的小包，走出家门，走到公交站，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售票员以为她是跟大人走散的孩子，没要钱。火车站人潮汹涌，她跟着一个看起来像妈妈的女人挤过检票口，上了车。
车开了很久，久到她吃完半包饼干，开始打瞌睡。
“小姑娘，你一个人？”
声音从头顶传来。苏末晞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叔叔，穿着白衬衫和深色西裤，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旁边站着一位阿姨，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大概五岁，扎着羊角辫，好奇地看着她。
这是虞丕杰，那年二十四岁，刚结婚两年，女儿虞晓雯三岁——和苏末晞同岁，但月份大些。
苏末晞盯着虞丕杰看了几秒，然后说：“我认识你。”
虞丕杰挑眉：“哦？我是谁？”
“你是老板的儿子。”苏末晞记得——父母吵架时，父亲总说：“你看人家虞建国的儿子，二十四岁就当上公司副总了，你呢？”
她不知道“副总”是什么，但记住了“虞建国的儿子”。
虞丕杰笑了，转头对妻子说：“新钢的子弟。估计是跟大人走散了。”
他蹲下来，平视苏末晞：“你爸爸妈妈呢？”
苏末晞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苏末晞。”
“几岁了？”
“三岁。”
“一个人坐火车去上海干什么？”
这个问题苏末晞答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上海很远，远到父母吵架的声音传不到。
虞丕杰站起身，环视车厢。这趟K287次，确实坐了不少新钢去上海出差或探亲的职工。他认出了几张熟面孔，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样吧，”他对苏末晞说，“你先跟着我们。到上海站，会找人的，你爸妈应该没走远。”
他没想过，这个三岁女孩是自己出走的。
更没想过，她的父母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孩子不见了——因为母亲以为她在父亲那里，父亲以为她在母亲那里。
火车咣当咣当地开着。
虞晓雯从妈妈手里挣脱，爬到苏末晞旁边的空位上，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给你吃。”
苏末晞接过，剥开糖纸，塞进嘴里。甜味在口腔化开，稍微冲淡了一些离家的恐惧。
虞丕杰的妻子——大家都叫她小陈阿姨——从行李架上拿下保温杯，倒了一小杯温水递给苏末晞：“慢慢喝，别呛着。”
那杯水很暖，杯壁上印着红色的喜字，已经有些掉漆了。
苏末晞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她听见小陈阿姨在心里想：“这谁家孩子，大人也太不小心了。不过既然是厂里的子弟，能帮就帮吧。”
她还听见虞丕杰在想：“到上海先送派出所？还是先带回家？反正明天公司要开会，到时候问问谁家孩子丢了。”
这些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进来的，是直接出现在她脑子里的。三岁的苏末晞还不知道这叫“读心”，她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都能听见别人心里的话。
所以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趣——原来大人们心里想的，和他们嘴上说的，有时候不太一样。
晚上十点，火车抵达上海站。
虞丕杰一手抱着睡着的虞晓雯，一手牵着苏末晞，小陈阿姨提着行李跟在后面。出站口人山人海，广播里在播报到站信息，但没有人找“苏末晞”。
“奇怪。”虞丕杰皱眉，“难道大人还没发现孩子丢了？”
他带着一家人——包括这个捡来的小女孩——打车回到康平路的家。
那是一栋三层单元楼的一楼和二楼，里面门一层层关着，虞建国夫妇住三楼。小陈阿姨反应过来新余钢铁员工在窃窃私语，还以为自己家哪里多了个小孩，所以建议虞丕杰把这小孩丢到派出所，虞丕杰认为父亲时常教导他，一定要团结大家，所以就把苏末晞送到了自己妈妈那里，就隔着一条马路。苏末晞饿坏了，埋头吃面，面条的热气熏得她眼睛湿湿的。
“慢点吃。”虞丕杰坐在对面看着她，“等下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叔叔才能帮你找爸爸妈妈。”
苏末晞点头。
吃完面，虞丕杰拿出纸笔：“你家住哪里？”
“南昌，新钢二村，三栋401。”
“爸爸叫什么名字？”
“苏建国。”
“妈妈呢？”
“苏媛。”
“他们电话号码记得吗？”
苏末晞说了电话。并且还告诉了他自己的外公外婆的电话，苏认为自己可以相信这个叔叔，就说了实话，自己其实就是离家出走的，不想再联系父母了，实在不行就联系外公外婆吧。
虞丕杰记下地址和名字：“明天我打电话到厂里问问，好不好？”
虞晓雯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苏末晞听见她的心里面再说“讨饭佬”
那天晚上，苏末晞睡在陌生的床上，旁边是熟睡的虞晓雯。窗外是上海夜晚的街道，偶尔有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像一道道流动的流星。
她第二天下午才醒来，早上小陈阿姨来过了，嘱咐她不要起来说不要乱跑，在房间里呆着，向窗外看了看，看到门口的走廊，有个人在拍皮球。
是个男孩，看起来四五岁，穿着干净运动套装，老款校服的样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皮球在他手和地面之间规律地弹跳，发出沉闷的“咚、咚、咚”声。
苏末晞趴在窗台上看。
男孩拍了一会儿，停下来，抬头看向某个窗户。那是虞家的窗户，窗帘拉着，但灯还亮着。
苏末晞听见男孩心里在想：“她还没岀来。要不要再拍一会儿？算了，虞奶奶会不高兴的。”
这时，虞家三楼的窗户开了，虞建国的妻子——苏末晞后来叫她虞奶奶——探出头来：“东京啊，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男孩仰起头：“虞奶奶，我马上就走。”
“快回去吧，你妈妈该着急了。”
“嗯。”
男孩抱起皮球，转身走向隔壁那栋小楼。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
苏末晞听见他心里有声音，很轻，像叹息：“她今天穿的是粉色的裙子。”
然后门关上了。
那是李东京。那年五岁，跟着改嫁到上海的母亲，住在虞家隔壁。他的生父是日本人，姓李，但又说本来是姓藤原的，但是藤原不能上户口，所以他也改名叫李东京。但实际上，他出生在江西赣州，可是妈妈又是甘肃人，所以户口是甘肃的，本质上，和虞家是老乡。（前几季有这个人的一些故事，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背景的人，然后性格也很奇怪）
虞奶奶关上窗户，拉好窗帘。
苏末晞听见她在心里嘀咕：“这孩子，老盯着晓雯的窗户看。虽说从小一起长大，但毕竟……唉，还是要注意分寸。”
原来，虞晓雯有个好朋友是付敏的儿子，比李东京大两岁，虞奶奶一直想撮合。她对李东京的观感很复杂——一方面觉得这孩子聪明懂事，一方面又嫌他“身世复杂”（生父日本人），配不上自家外孙女。
这些弯弯绕绕，三岁的苏末晞听不太懂。但她记住了那个拍皮球的男孩，记住了他看三楼窗户时的眼神，记住了虞奶奶心里那句“要注意分寸”。
第二天早上，虞丕杰打电话到新钢厂办。
“苏建国的孩子？没听说丢了啊……等等，我问问。”电话那头窸窸窣窣一阵，然后声音突然紧张起来，“虞总，刚接到保卫科通知，二村有户人家孩子不见了，正在全厂找人呢！”
虞丕杰放下电话，看着正在吃早饭的苏末晞，哭笑不得。
“你这孩子，”他摇头，“胆子也太大了。”
他让厂办通知苏末晞的父母，孩子在上海，安全，让他们别着急，自己会派人送回去。
但当天下午，苏建国就坐最快的一班火车赶到了上海。
在虞家客厅里，爸爸妈妈抱着苏末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建国则对着虞丕杰千恩万谢。
“虞总，太感谢了，真的太感谢了……”
“举手之劳。不过，”虞丕杰表情严肃，“你们做父母的也太粗心了，孩子丢了快二十个小时才发现？”
苏建国涨红了脸，苏媛的哭声更大了。
苏末晞被母亲抱在怀里，听着父母心里的声音：
母亲在想：“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再也不吵了……”
父亲在想：“这下丢人丢到上海了，虞总会怎么看我……”
她觉得没意思，挣扎着下地，跑到虞晓雯房间。两个小女孩坐在地板上。
“你为什么要跑出来？”虞晓雯问。
“家里吵。”
“吵什么？”
“不知道。”苏末晞给洋娃娃梳头，“就是吵。”
虞晓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拿出一盒彩色蜡笔：“我们画画吧。”
那天下午，苏末晞画了一张画：一列火车，一个小女孩坐在窗边，窗外是闪过的树和房子。在火车的某个座位上，她还画了一个戴眼镜的叔叔，一个阿姨，和另一个小女孩。
她把画送给虞丕杰。
虞丕杰接过，看了很久，然后笑了：“画得不错。以后想当画家？”
苏末晞摇头：“我想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远？”
“比上海还远。”
虞丕杰摸了摸她的头：“会有那一天的。”
那天晚上，苏家三口住在虞家客房。苏建国一夜没睡，在低声说话，但这次不是吵架，是在商量以后怎么过日子，怎么对孩子好一点。
苏末晞躺在父母中间，听着他们心里的声音——那些愧疚、后怕、决心，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
她突然觉得，回家好像也没那么糟。
至少，父母心里的声音，比以前柔软多了。
第二天，虞丕杰派公司的车送苏家三口去火车站。临走前，小陈阿姨过来阴阳怪气，虞晓雯因为昨天捏了苏末晞胸脯一下，今天没好意思再出现。
“你以后还来上海吗？”小陈阿姨问。
“来。”苏末晞说，“我长大了自己来。”
虞丕杰站在门口看着，突然说：“末晞，以后要是想再来上海，就让你爸妈给我打电话。叔叔去接你。”
他说得很随意，但苏末晞听见他心里在想：“这孩子有股劲。三岁就敢一个人坐火车，长大不简单。结个善缘吧。”
善缘。
这是虞家的处世哲学：广结善缘，多留后路。
今天帮一个走失的孩子，明天可能就多一个感激你的家庭。今天给一个顺水人情，明天可能就多一条可用的人脉。
苏末晞不懂这些，但她记住了这个叔叔的好。
记住了那碗热面，那杯温水，那张画纸上的鼓励。
也记住了那个拍皮球的男孩，和他心里那句关于粉色裙子的叹息。
很多年后，当苏末晞再次站在虞家门前，不是作为走失的孩子，是作为要来掀翻这张网的人时，她会想起这个1998年的夏天。
想起绿皮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
想起虞丕杰那句“以后想再来上海，叔叔去接你”。
想起李东京拍皮球时，看向三楼窗户的眼神。
想起那个三岁的自己，坐在火车窗边，以为只要跑得够远，就能逃离所有争吵和伤害。
她那时还不知道，有些网，从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编织。
有些缘分，从你踏上那列火车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而那个在夏夜里拍皮球的男孩，会在十几年后，用他的死亡，给她留下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所有秘密的钥匙。
一把，也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但现在，她还只是三岁的苏末晞。
牵着父母的手，走向回家的火车。
手臂上还没有那道新月形的疤。
心里还没有那么多疑问。
只是隐隐觉得，上海这里的人都好奇怪，他们都在说这里是火葬场，叫我赶紧跑。
而有些声音，只有她能听见。
那些藏在人心底的声音。
那些秘密的、真实的、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残酷的声音。
那是她的天赋。
也是她的诅咒。
但在1998年的那个夏天，她还太小，太小。
小到以为，那只是每个人都能听见的、世界的背景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