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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虞丕杰之四十万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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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绒游戏:四十万的恩情与秘密
1995年冬天,上海余庆路的那栋四层公寓楼刚完成交付,新钢的职工们正陆续搬入。虞建国在空荡荡的一楼商铺里临时摆了几张桌椅,算作“新钢生活服务公司上海办事处”的办公点。
那天雪很大,南方罕见的鹅毛大雪。虞建国正和几个老职工商量着怎么给楼道装声控灯,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穿着厚重的军大衣,戴着皮帽子,脸冻得通红,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请问,虞建国虞总在吗?”
虞建国起身:“我就是。您是?”
男人没说话,先把手里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放在桌上。那包很沉,落在桌上发出闷响。他拉开拉链——里面是成捆的百元大钞,用银行封条扎着,一共四捆。
“四十万。”男人说,“我叫付国强,黑龙江鹤岗来的。”
1995年的四十万是什么概念?上海余庆路这套公寓,一套八十平的两居室,总价不到十万。四十万能买四套,还能剩点装修钱。
虞建国盯着那些钱,又看向男人:“付先生,您这是……”
“我可能要出点事。”付国强说得直白,“这钱,放我手里不安全。听说你们新钢人在上海抱团,我想给我儿子付敏买条后路。”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我儿子付敏,今年二十,在北京读大学,学法律的,聪明,能干。但他不知道家里的事,一直以为我就是个做建材生意的。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虞建国没接话。他在快速判断:东北口音,四十万现金,说“可能要出事”——这钱大概率来路不正。但对方敢直接拎着四十万现金找上门,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有恃无恐。
“您想让我怎么帮?”虞建国问得谨慎。
“用这四十万,在上海买两套房子,写付敏的名字。”付国强转身,“剩下的钱,算你们公司的管理费。以后我儿子毕业了想来上海发展,你们带带他。他年轻,没见过世面,但脑子好使,能帮到你儿子丕杰不少。”
“您怎么知道丕杰?”
“打听过。”付国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江湖人的坦荡,“都说虞建国做事仗义,在上海给老乡亲铺路,我信。所以才来找你。”
他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张照片,放在钱堆上。照片里是个清秀的少年,穿着白衬衫,对着镜头笑,眼神干净。
“这就是付敏。明年毕业,想去上海。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就求他平平安安,别走我的老路。”
虞建国看着照片,又看看桌上的钱,心里天人交战。
收下,意味着要和这个来路不明的东北男人绑在一起。不收,四十万现金,和一个父亲的托付,就这样推出去?
“付先生,”他最终说,“房子我可以帮你买,手续按正规的走。钱我收二十万,够买两套小户型,剩下的你拿回去。至于带你儿子——如果他真有本事,我们公司欢迎。如果不行,我也不能破例。”
付国强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大笑:“虞建国,你果然跟人说的一样,讲规矩。”
他把两捆钱推回去:“那就二十万。但剩下这二十万,你必须收下——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子付敏在上海的‘启动资金’。他刚毕业,没收入,租房吃饭都要钱。这钱放你这里,按月给他,别让他知道是我留的。”
他又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付敏的身份证复印件、学生证复印件、联系方式,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
“敏儿,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什么,就留点钱,和虞叔叔这条人脉。听虞叔叔的话,好好做人。”
字迹潦草,像仓促间写的。
“这纸条,”付国强说,“等我觉得合适的时候,你再给他。现在别给。”
事情就这么定了。
虞建国用二十万在余庆路同一栋楼里买了两套六十平的房子,都写付敏的名字。剩下二十万,他单独开了一个账户存起来,准备按月转给未来的付敏。
整个过程,虞建国留了个心眼:所有购房合同、付款凭证、产权文件,他都复印了三份,一份给银行备案,一份公司留底,还有一份锁在家里的保险柜。
他告诉自己:这是帮忙,也是投资。付国强这种人,能随手拿出四十万现金,在东北肯定不是小人物。结个善缘,说不定以后有用。
但他没想到的是,仅仅三个月后,东北就出事了。
1996年初春,新闻爆出“鹤岗刨锛集团案”——一个以建筑工具“刨锛”为凶器的犯罪团伙,数年作案上百起,死伤数十人。主犯名单里,付国强的名字赫然在列。
虞建国看到新闻时,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他立刻打开保险柜,翻出那些文件,还有付国强留下的照片和纸条。照片里的少年还在笑,眼神干净得像从未被污染过。
那一整夜,虞建国没睡。
他在想:付国强说“可能要出事”,原来是指这个。那四十万,很可能是不义之财。而现在,这钱变成了上海的两套房子,写着他儿子的名字。
更麻烦的是,付国强被捕前,有没有交代什么?有没有提到上海,提到虞建国,提到那四十万?
虞建国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把所有和付国强有关的文件、收据、甚至当时谈话的备忘录,全部拍照,原件锁进银行保险箱,复印件销毁。
第二,他联系了一个在公安系统的老战友,拐弯抹角地打听“刨锛案”的进展。老战友说,付国强硬气,从头到尾没供出任何人,只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
虞建国稍微松了口气,但心里的石头没落下。
他开始定期关注案件的进展:付国强一审死刑,二审维持,后来改判死缓,再改无期。每一次判决,都像在提醒他——那四十万,是沾着血的。
而那两套房子,一直空着。
1998年,付敏大学毕业,真的来了上海。
他来办事处找虞建国时,虞建国差点没认出来——照片里清秀的少年,长成了挺拔的青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双肩包,笑容和照片里一样干净。
“虞叔叔好,我是付敏。”他递上简历,“我爸说,让我来上海找您。”
虞建国接过简历:中国政法大学毕业,成绩优秀,学生会干部,党员。很漂亮的一份简历,看不出任何阴影。
“你爸……他还好吗?”虞建国试探地问。
付敏的笑容黯淡了一瞬:“他在里面。不过最近表现好,减刑了。他说让我别担心,好好在上海发展。”
他显然不知道细节,只知道父亲“犯了事”在服刑。
虞建国心里那块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他按照当年的约定,把付敏安排进公司,从法务助理做起。那两套房子,他也交给了付敏:“你爸当年托我买的,一直空着,你选一套住,另一套租出去,也算有个收入。”
付敏很感激,工作也努力。他确实聪明,法律条文过目不忘,写合同滴水不漏,谈判时进退有度。不到三年,就成了公司法务部的骨干。
虞建国观察了很久,确认这个年轻人确实“干净”——不知道那四十万的来历,不知道父亲具体犯了什么事,一心只想在上海站稳脚跟,让父亲安心。
渐渐地,虞建国放下戒备,开始真正培养付敏。他让付敏跟着虞丕杰做事,两个年轻人年纪相仿,一个沉稳一个机敏,配合默契。
付敏也争气。他利用自己的法律专业,帮公司规避了不少风险;利用在北京读书时积累的人脉,拓展了公司在北方的业务;还帮虞丕杰处理了几件棘手的纠纷,每次都处理得漂亮。
虞丕杰对付敏的评价是:“脑子活,路子野,但守规矩。”
这个评价很准。
付敏确实“路子野”——他认识三教九流的人,能从各种渠道获取信息,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门路。但他也“守规矩”——所有操作都在法律框架内,所有文件都合规,所有风险都可控。
虞建国看在眼里,心里那点芥蒂慢慢消融了。
他想:也许这就是付国强想要的结果——儿子走正道,有出息,干干净净地在上海生活。
至于那四十万,就当是……一个父亲最后的良心吧。
2005年,虞建国正式退休,把公司交给虞丕杰。退休前,他把付敏叫到办公室,从保险柜里取出当年那个信封。
“这是你爸留给你的。”他说,“他让我在合适的时候给你。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付敏接过信封,打开,看到那张纸条。
“敏儿,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什么,就留点钱,和虞叔叔这条人脉。听虞叔叔的话,好好做人。”
他盯着那行字,很久没有说话。
“虞叔叔,”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我爸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虞建国沉默了很久。
“过去了。”他最终说,“你只要记住,你爸希望你好好做人。你也确实做到了。这就够了。”
付敏点点头,把纸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
“谢谢虞叔叔。这些年,要不是您……”
“是你自己有本事。”虞建国拍拍他的肩,“以后,好好辅助丕杰。咱们新钢人在上海,要互相扶持。”
“我明白。”
付敏离开后,虞建国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余庆路。
他想起了1995年那个大雪天,想起了那四十万现金,想起了付国强说“我可能要出点事”。
二十年了。
当年的秘密,似乎真的成了秘密。
付敏不知道,虞丕杰不知道,公司里没人知道。
那两套房子,产权清晰,来历正当——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那四十万,早就变成了账户里的数字,按月转给过付敏,现在也停了。
一切都很干净,很正当。
虞建国舒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帮了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培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年轻人,还为公司留下了一个得力干将。
很圆满。
只是他忘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它总有被揭开的一天。
而有些恩情,时间久了,会变成别的东西。
比如债务。
比如把柄。
比如……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
付敏走出虞建国办公室时,脸上的感激和动容慢慢褪去。
他坐进车里,重新拿出那张纸条,看着父亲潦草的字迹。
“好好做人。”
他轻声重复这四个字,然后笑了。
那笑容很复杂,有苦涩,有讽刺,还有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决心。
他要好好做人。
但他也要出人头地。
要用自己的方式,在上海这座残酷的城市,站稳脚跟。
要让父亲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永远活在那个“刨锛犯儿子”的阴影下。
至于手段?
他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干净的脸,整洁的衬衫,标准的精英模样。
只要结果是干净的,过程……可以灵活一点。
对吧?
他发动车子,驶入上海傍晚的车流。
而他的手机里,存着十几个号码,备注都是单字:张局,李处,王总,赵董……
这些人,都不知道他是付国强的儿子。
只知道他是虞丕杰身边的得力干将,一个聪明能干、路子很广的年轻人。
这就够了。
足够他开始,编织自己的网了。
一张和虞家不一样,但同样有效,甚至可能更高效的网。
1995年的那四十万,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涟漪扩散了二十年。
终于,要触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