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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0章 今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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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今二十一年非”
——题记
二零二一年五月四日 晴
春天了。鼓楼边的柳树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像你当年别在镜子边的那支水彩笔的颜色。
我带白云又去了那边——“一觉今年”不在了。
那家奶茶店还在,生意依然好得不像话。穿着时髦的年轻情侣们挽着手,嬉笑着排队,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们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脸上。没有人停下脚步,去看一眼奶茶店旁边那扇窄小的、如今堆着杂物的旧门脸。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叫“觉年”的理发店,招牌小得像鱼吐的泡泡。也没有人知道,那里曾经住着两条以为能游到大海的鱼。
白云安静地跟在我身边,比起去年那个慌慌张张找创可贴的孩子,她沉默了许多,也瘦了些。李妍卷走的不只是钱,还有她对人、对感情的一部分笃信。
“姑姑,”她望着那片熟悉的、却又物是人非的街景,忽然开口,声音很平静,静得像一潭深水,“我以前看那本日记,总以为,陈觉和年叔叔的悲剧,是因为那个时代不够宽容,是外界的力量,是像王太太那样的闲言碎语,打碎了他们。”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有一种经历风雨后,洗去浮华的透彻,让人心疼。“现在我才真正懂了,有些鱼,天生就习惯在鱼缸里。他们渴望被投喂,渴望被观赏,渴望那种看得见的、安全的‘正常’。他们或许也向往过大海,但仅仅是想一想。潮水真的涌来时,他们第一个念头是退回安全的礁石后面。他们从未真正想过要挣脱一切游向大海,或者,他们拼命游向的,从来就不是我们以为的同一片海。”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杨絮,纷纷扬扬的。
老了是不是总是爱回忆,我又想起来小年在春天时会过敏,打喷嚏,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却还是坚持要把飘进店里的杨絮轻轻吹走,说不吉利。他总有这些小小的、无用的坚持,那时的陈觉总能察觉到,可现在?太荒唐了这一出人生的“戏”。
“而我和李妍,和一个bitch拥有一段虚假的爱”侄女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太多怨恨,更多的是苍凉的明悟,“我们生长在比他们好得多的时代,更开放的环境,我甚至……还得到了单方面家人的完全理解。可那又怎样呢?她最终还是成了另一个“陈觉”。也许,根本不是时代选择了他们,放过了我们。而是他或她的话内心,早就做出了选择,选择那条更容易、更‘正常’的路。爱情,或者我们,只是他们/她们路上可以随时舍弃的行囊。”
她说得对,时代变了,街景变了,楼高了,路宽了,人心里的怯懦、权衡与利己,却像遗传密码一样,在一代代人身上隐秘地复制着。陈觉是如此,李妍也是如此。
他们选择了鱼缸,并且说服自己,那就是整片海洋。
白云看着胡同口川流不息的人群,那些陌生的、匆忙的面孔,轻声说,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姑姑,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相信,也不知道该游向哪里。”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然后,她抬起头,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光:“但至少,我知道了,我绝不会选择变成他们那样。”
我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这就是成长吧,用幻灭和伤痛,换来一份不肯妥协的清醒。
送走白云后,我回到安静的家里。
夕阳西下,把房间染成一片暖橙色。我鬼使神差地,又拿出了那个硬壳笔记本,摩挲着它磨损的边缘。里面记录的,不只是一段苦涩的爱情,更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梦想,他们指尖的温度,他们依偎时细碎的声响。
小年对于我,从来不只是朋友店里的另一个老板。
他那么安静,那么温柔,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陈觉性格里有北方人的硬朗和冲动,而支年,是南方的水,细腻,包容,但也脆弱。
我比他大很多,看他除了姐弟,还会是有点“妈妈看孩子”的心情。他会偷偷跟我分享他和陈觉之间甜蜜的小烦恼,会在我生病时默默熬好粥放在门口,会在过节我回不去家时,揣着陈觉的手,现在称之为烂人的人,像陪姐姐一样,陪我去逛冷清的庙会,给陈觉买难吃得要死的糖人。
三人之间,有一种超越了他们爱情的、不同于电视剧里面狗血的“三角恋”,而是亲人的牵绊。
所以他走后,那种空茫,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朋友,更像是失去了一个需要被关照的自己。
我不知道他在广州怎么样了?
是真的如我告诉陈觉的那样,结婚生子,过着看似“正常”的生活?
还是……我甚至不敢细想。我希望他过得好,无论以何种方式。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问:那个会在雪夜哼歌,会在价目表上画泡泡的支年,真的能在那种“正常”里找到安宁吗?
这个笔记本,是他留下的唯一痕迹。我不想说成是遗物,就这样骗自己他还没有逝去。
打开里面是他的视角,他的悲喜。我看着那些字句,仿佛能穿过十几年的光阴,触摸到那个在胡同里、在理发店中、在屋顶上,鲜活地存在过的,我的家人——林支年。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光晕洒在空白的纸页上。
我拿起了笔。
笔尖落在纸上,有些生涩,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怎么写。这行为本身幼稚得可笑,一个年近不惑的人,开始学着写日记。
但我还是写下了日期,然后,笨拙地,一字一句地:
【二零二三年四月五日晴】
【“今天带白云去了鼓楼。柳树绿了,奶茶店还在。她说了很多话,她长大了。
姐……有点想你,弟弟。
小年,我开始学着像你一样写日记了。
用这种幼稚的、笨拙的方式,
是不是就能,一点点,把你找回来呢?”
……】
风吹动着窗帘,送来远处隐约的、糖炒栗子的香气,与十几年前那个冬天,他们店里火锅沸腾时的温暖气息,奇妙地重合在一起。
只是当年那两条鱼的泡泡,早已碎裂在时间的水面,了无痕迹。
而新的鱼儿,依然在这片名为“北京”、亦名为“人生”的无尽海域里,努力地、孤独地、倔强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方向。
而我,或许也将在这幼稚的书写中,打捞那些被潮水带走的,“年”的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