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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6章 空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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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最后一页吧。”我轻声道。
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的终章。
[“2009年3月5日雨
雨下了一整夜。
陈觉接到电话,他母亲脑溢血住院。他沉默地收拾行李。
‘我得回去。’
‘我跟你一起。’我站起来。
‘不用,’陈觉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没有看支年,‘你守着店,我很快回来。’
我蜷缩在床上,一夜无眠。
天亮时,我轻声说:‘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我还笑自己多想,说他妈妈生病,他着急是正常的。
直到去银行,发现共同账户空空如也。下季度的房租,去上海的梦想,每一分钱,都被他带走了。
鱼缸碎了。
我付不起房租,“觉”没了。
空气一天比一天沉默,最后连眼泪都哭没了。“年”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去投奔谁?。
铃姐找到好几天都不在店里的我,看到屋里的空白后,了然于心,问我:‘你不恨他吗?’
我只是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许久才说:‘我们就像两条以为能游到大海的鱼,其实一直都在鱼缸里。’
‘现在,水干了……’]
看到这 ,笔记本从云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和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
“他就这么……走了?带着所有的钱?”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我点了点头,闭上眼,那一年春天的寒意,仿佛再次穿透了时光,渗入骨髓。日记戛然而止,但故事真正的残酷,往往藏在笔墨之外。
“日记止到这里,是因为后面的事情,我不知该如何诉说,或者说,不忍心将给一个满怀期待的女孩听。”我睁开眼,看着窗外被高楼切割的天空,“其实陈觉走后第三天,有一个女孩找到了理发店。”
那是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憔悴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羽绒服,脸上带着属于乡镇的质朴和一路风尘的疲惫。她站在已经歇业、贴着转让字条的店门口,怯生生地问我:“请问…陈觉是在这里吗?”
我看着她微微隆起、却被厚重衣服勉强遮掩的小腹,心里咯噔一下。
“他不在。你是?”
“我叫刘玉梅。”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眼神里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茫然,“他…他电话打不通了。我…我从他老家过来的,他娘住院,人回去看了一眼,留下点钱,然后就…就找不着人了。我只知道,他在这里的家……”
我心里一片冰凉。陈觉,你真是作孽。
稍后,我带她去了附近一家还算安静的咖啡厅。她显然没来过这种地方,局促地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像一只误入华丽笼子的惊弓之鸟,连菜单上的价格都让她眼神闪烁。
我抢先一步,帮她点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份蛋糕,香甜的气味掩盖了那份尴尬。
“我手术的钱…开始不太够。”小梅低着头,声音很小,却比陈觉的任何一句誓言都更有力量,“一个电话,他走得急,说很快回来接我…结果,我等了又等…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把孩子…打掉了。”
她说出“打掉了”三个字时,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只有放在膝盖上、紧紧攥着衣角的手指,泄露了那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我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那个未出世的小孩,那条甚至没能见到这个世界一眼的小鱼和千辛万苦来寻找“王子”的灰姑娘,两个希望,同时破灭!
她低头继续断断续续说。
“处理完…身上就没几个钱了。我就想着,来店里找他,总要…总要问个明白。”她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但倔强地没有掉下来,“我知道,我可能是配不上他,他也未必真心想跟我…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就想跟他谈谈,像个大人一样,把话说清楚。我懂,他心里…好像有别人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林支年。
这个女孩,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被卷入了这场漩涡。
“小梅,”我打断她,声音干涩,“陈觉…他不会回来了。他拿走了店里所有的钱,消失了。”
小梅愣住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至于你猜的那个人…”我顿了顿,想起支年那副魂不守舍、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样子,狠下心说,“他受的打击不比你小。别再去找他了,算我求你,他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小梅看着我,那双带着乡土气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沉淀下去,从最初的期盼、委屈,变成了然,然后是深深的疲惫。
她懂了。
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韧,也更识时务。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然后拿起叉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那块蛋糕。她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个仪式,祭奠那个失去的孩子,祭奠她荒唐的北上寻人,祭奠她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与一个叫陈觉的男人的无端牵扯。
我看着她把那块蛋糕吃完,连盘子边缘的奶油都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又将菜单上的所有蛋糕都各点了一份,推到她面前。
“吃吧,”我说,“吃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想想以后。”
她惊讶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更加沉默地,一口一口,吃着那些甜腻的、与她此刻心境截然相反的点心。
那画面,悲凉得让人不忍直视。
几天后,小梅又来找我。
起初我以为她还没想通,要纠缠林支年的事,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但她却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说:“姐,我是来谢谢你的。你上次介绍我去的那家家政公司,我试工通过了。他们让我在前台帮忙登记,不用再去后厨洗盘子了,手也不用老是泡得皱巴巴的,也不用…不用住那个男女混住、又潮又暗的地下室了。”
她脸上有了一点光,虽然微弱,但真实。“就是…就是得一直站着,有时候要对人笑,假笑也算。”她补充道,带着点初入陌生行当的生涩。
临走前,她从那个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硬塞给我:“姐,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不多…你拿着,谢谢你那天请我吃东西,还有…帮我介绍工作。”
那信封薄薄的,却烫得我手心疼。
我推了回去,就像去年,我离开北京时,执意给他的的“看店补偿”他又退给我一样,我同样拒绝了。有些干净的东西,不能被钱玷污,哪怕它再少。
“自己留着,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或者…学点手艺。”我说。
小梅看着我,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哭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去了小年临时落脚的那个朋友家,把他拉了出来。
“走,姐带你逛逛北京。”
他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我拉着。
我们去了鼓楼,夜色下的飞檐沉默着,曾经被他比作海底磷光的国贸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亮他眼底的灰暗。双人穿过南锣鼓巷,热闹的人声与他格格不入。又慢慢沿着后海走,酒吧里的歌声飘出来,是支离破碎的调子。
我指着那些地方,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这座城市的庞大与永恒,去稀释他个人的渺小痛苦。
“看个够,然后就走吧或者留下,重新开始。”脑海又开始映着他那死水般的侧脸,心里一阵酸楚,“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再找一个…也行。”
他毫无反应。
我试着用更调节的语气,甚至带点玩笑的意味:“不然…姐动点人脉,给你找个干净的、知根知底的,嗯?”我的玩笑,像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他还是一脸的丧气,那种被彻底抽空了希望、连恨都无力产生的丧气。
最后,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天安门广场附近。夜已深,广场上人不多,灯火通明的城楼和飘扬的国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庄严而遥远。
就在那面巨大的五星红旗下,我们看见了一对年轻的男孩。他们挨得很近,走着走着,其中一个悄悄伸出手,勾住了另一个的手指,然后,在国旗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在周围巡逻武警隐约的视线可及之处,他们极其迅速、又极其用力地握了一下手,随即像触电般松开。
那一刻,小年的脚步停住了。
他远远地看着那对年轻人,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不是羡慕,不是怀念,也不是单纯的悲伤。
那里面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到了某种曾经自己也拥有、并以为可以一直握在手中的微光,在更年轻的、无畏的生命身上重演,而他自己,却已经被那光芒灼伤、抛弃,永远地留在了黑暗里。
那种清醒的、无能为力的绝望,比我这些天在他脸上看到的任何表情都更让人心痛。
我读不懂全部,但我读懂了那种彻骨的悲凉。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对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他转过身,轻轻地说:“姐,回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割在了我的心上。
那一夜,北京城那么大,那么繁华,却仿佛没有一寸地方,能安放一条脱水太久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