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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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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沈知衡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手头其他几个紧迫的案件中,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麻痹那晚被陆延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经。他成功申请到了对林建国案的初步复查令,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阅“城西仓库案”的关联卷宗,但也意味着,他和陆延在明面上的交集将不可避免。
周六上午,他的私人手机再次收到陆延的信息,只有一个地址和简短的一句话:【赵强状态稳定,可以问话了,你来吗?】
地址位于城市另一端一个管理严格的高档公寓小区,显然是陆延安排的“安全屋”。
沈知衡盯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良久。理智告诉他,他应该通过正式渠道,在执法人员的陪同下进行问询。但一想到赵强那惊恐的眼神,以及陆延提及此事时那种“仅此一次”的潜台词,他知道,这或许是获取最原始、最不加修饰证词的唯一机会。
他回复:【半小时后到。】
当他按照地址找到那间公寓,陆延已经等在门口,他换了一身休闲的深色卫衣和长裤,额角的创可贴换成了更小、更不起眼的肤色型号,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少了几分法庭上的攻击性,多了些随性的慵懒。
“还挺准时。”陆延侧身让他进门,目光在他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西裤上扫过,带着点戏谑,“沈检察官这身,不像是来听证词,倒像是来开庭。”
沈知衡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走进公寓。公寓内部是简洁的现代装修风格,干净整洁,但缺乏生活气息,显然是临时安置的处所。赵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水,神色比起那晚镇定了不少,但双手依旧紧张地搓着膝盖。
看到沈知衡进来,赵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坐。”沈知衡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他在赵强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赵强,我是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沈知衡。今天来这里,是想向你了解一些关于十年前‘城西仓库抢劫伤人案’的情况。你如实说就可以,不需要紧张。”
他的语气官方而克制,试图将这次问询拉回正规的轨道。
陆延则抱臂倚靠在旁边的餐柜上,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像一头守护着猎物的豹子,确保过程不会失控。
赵强咽了口唾沫,偷瞄了一眼陆延,得到后者一个鼓励的眼神后,才结结巴巴地开始讲述:“当年……当年我就是仓库的夜班保安,那天晚上,我听到仓库里面有动静,就、就过去看……”
他的叙述与当年案卷记录大同小异,无非是听到异响,看到黑影,惊慌失措地跑开报警。
沈知衡耐心听着,没有打断,直到赵强说完,他才开口,问题精准而犀利:“案发前一周,你和仓库当时的保管员李福贵发生过冲突,对吗?”
赵强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支吾道:“是、是有点小矛盾……他、他总克扣我们这些临时工的东西……”
“什么样的矛盾?具体因为什么?”沈知衡追问,目光如炬。
“就……就是一些废品的处理问题……”赵强眼神闪烁,言辞模糊。
“赵强。”倚在旁边的陆延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把你前两天跟我说的,关于李福贵私下倒卖仓库里‘处理品’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沈检察官,还有,案发前一天,你看到李福贵和什么人接触过?”
赵强浑身一颤,像是被点醒了关键,他看了看陆延,又看了看面色沉静的沈知衡,终于咬了咬牙,豁出去般说道:“是!李福贵那王八蛋,他根本不是个东西!他经常把一些本该报废但还能用的零件、工具,偷偷弄出去卖钱!案发前一天晚上,我……我因为之前冲突的事,心里不痛快,想找他理论,结果看到他在仓库后门,跟一个男的鬼鬼祟祟地说话,还递给了那个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长条东西!”
沈知衡的心猛地一跳:“长条东西?大概多大?什么形状?”
“大概……大概这么长,”赵强比划了一个长度,约四五十公分,“扁的,方的,像……像工具箱里那种大号螺丝刀或者……三角锉!”
三角锉!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沈知衡的呼吸几乎停滞。案卷里记录,那把作为关键物证的三角锉,是在仓库内靠近被盗物品的地方发现的!如果赵强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把锉,很可能在案发前就已经通过李福贵流出了!
“你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了吗?”沈知衡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赵强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天太黑了,没太看清……个子不高,有点瘦,戴着顶帽子,对了,他转身走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右边眉毛那里,有一道挺明显的疤!”
刀疤男!这是一个在当年案卷中完全未曾出现过的特征!
沈知衡迅速在脑中检索所有与“城西仓库案”及“林建国案”相关的人员信息,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有眉毛带疤的人涉案。
“你为什么当年不说?”沈知衡凝视着赵强,这个问题至关重要。
赵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不敢啊!李福贵后来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害怕!警察当时来问话,我就只说了我看到黑影跑掉,其他的……我一个字都没敢提!我怕说了,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恐惧,这才是他当年隐瞒关键信息的原因,并非无足轻重,而是致命的恐惧。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赵强粗重的喘息声。
沈知衡靠在沙发背上,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如果赵强的证词属实,那么“城西仓库案”的根基就被动摇了!那把将林建国与罪行联系起来的“关键”凶器,其来源变得极其可疑!它很可能不是案发现场的偶然之物,而是被人故意放置,或者其流转过程本身就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这意味着,他当年主审的案件,可能存在着致命的疏漏!而基于此案对林建国做出的有罪推论,更是可能彻头彻尾的错误!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他一直信奉的、赖以做出判断的“实体正义”,竟然建立在如此脆弱、甚至可能虚假的基石之上?
陆延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动作里,似乎带着一种“你看,我早说过”的了然。
沈知衡没有碰那杯水,他需要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他看向赵强,语气恢复了检察官的沉稳:“赵强,你的这些证词非常重要,但你必须要明白,仅仅是你的一面之词,在法律上效力有限,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来佐证。”
“我知道……我知道……”赵强连连点头,“可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不敢撒谎!”
“关于那个眉毛有疤的男人,你还记得其他细节吗?比如他说话的口音,走路的姿态,或者当时开什么车?”陆延在一旁引导性地问道。
赵强努力回忆,最终还是沮丧地摇头:“时间太久了……真的记不清了……”
问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沈知衡尽可能地从各个角度挖掘细节,但除了“刀疤男”这个关键新线索外,收获有限。他给赵强留下了自己的官方联系方式,叮嘱他想起任何细节随时联系,并告诫他暂时不要离开安全屋。
离开公寓,走进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知衡和陆延两人。
“现在,你还觉得我是在钻程序的漏洞吗?”陆延看着不断下行的数字,淡淡地问道。
沈知衡沉默着,电梯金属墙壁映出他凝重而疲惫的脸,他无法否认,如果没有陆延这种近乎偏执的、不惜游走在规则边缘的追索,赵强这个关键证人可能永远沉默,真相也将永远石沉大海。
程序正义很重要,它保障了秩序。但当程序本身可能被利用来掩盖真相时,实体正义又该由谁来守护?
“刀疤男……”沈知衡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陆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全新的方向,但也是最难追查的方向。十年了,线索几乎断了。”
“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陆延的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无论是刀疤,还是别的什么,关键在于,我们是不是真的想把它找出来。”
电梯到达一楼,门缓缓打开。
陆延率先走出去,在门口停下,回头看着仍在电梯里沉思的沈知衡,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沈知衡,真相有时候很残酷,它会打碎我们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但比起活在精心构筑的谎言里,我宁愿面对鲜血淋漓的真实。”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没有等沈知衡的回答。
沈知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电梯门因为停留过久发出警示的嘀嘀声。
他缓缓走出来,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却感觉周身被一股从案情深处蔓延出来的寒意所笼罩。
赵强的证词,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一扇通往真相可能存在的门,也打开了他心中关于原则、关于信任、关于过往的潘多拉魔盒。
而陆延,那个执火者,正坚定不移地,引领他走向那片未知的、或许布满荆棘的领域。
他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