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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镜城,KCM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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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城,没有灰尘…
至少,在记忆公证处的大厅里没有。白色大理石地面光洁得像冻住的牛奶,脚步声落下去,连回声都被墙壁吞掉了。空气里有消毒水混着柠檬香薰的味道——标准的、被批准用于公共空间的“舒缓型气息”。
棠小鱼站在大厅中央,攥了攥背包带子。
十五岁,个子还没完全长开,头发有点乱。帆布包洗得发白,里头塞着录取通知书、两件衣服、一本《神经化学基础》,还有半包薄荷糖。他盯着脚下延伸的蓝色光带,忽然想:
灰尘是过去的尸体,而在这里,过去是不被允许死亡的…
“新生通道在左侧。”头顶传来电子音,温柔得像哄孩子,“请沿光带前行,完成入学记忆备案。”
备案,棠小鱼的后颈微微发麻。
他跟着光带走。两侧墙壁渐渐透明,能看见一间间隔间——人们坐在椅子上,戴着头盔,表情空白得像被擦过的黑板。没有交谈声,只有机器低低的嗡鸣。
在这里,安静不是礼貌,是规定;喧闹不是失礼,是故障。
“学号A-7342,棠小鱼。”门滑开,穿浅灰制服的女人抬眼,“进来。”
房间很小。椅子,桌子,头盔。头盔连着无数细线,像长进墙里的血管。
“第一次备案?”女人问,声音没温度。
棠小鱼点头。
“坐。放轻松。”女人拿起头盔,“读取一些基础片段。童年温暖时刻、最近一次大笑、对未来的期待……标准模板。”
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甜蜜记忆准则》下的合格记忆:明亮,温暖,正向。痛苦要淡化,悲伤要修剪,愤怒要转化。镜城不需要沉重的灵魂,只需要轻盈的、能在轨道上平稳飞行的心。
“会有副作用吗?”棠小鱼问,声音很小。
女人看了他一眼——第一次正眼看他。少年十五岁,瘦,眼睛很黑,像两个深井。
“备案程序经过三千次安全测试。”她说,“少数敏感体质可能短暂头晕。你敏感吗?”
“……不知道。”
“那就试试。”头盔扣了下来。
冰冷贴紧太阳穴。世界开始褪色。
KCM-C7684研究所的语文课在上午九点。环形教室,悬浮的全息投影仪慢慢转着《离骚》选段。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老师声音平稳,“这两句体现坚韧精神。根据《情感解析标准教材》,可归类为‘正向坚韧型情感表达’,痛苦转化为动力,符合积极记忆模型——”
“老师。”
声音从第三排靠窗传来。不太响,但清晰。
所有人转头。
棠小鱼举着手,手臂伸直,像个课堂上第一次发言的孩子。脸色还是有点苍白——备案后的头晕持续了二十分钟,太阳穴还在跳着疼。
“你说。”老师挑眉。
“我觉得……不只是这样。”棠小鱼放下手,手指抠着课本边缘,“‘修远’不只是空间距离。”
有人低声笑了。
“哦?”老师有了兴趣,“那你说说看。”
棠小鱼吸了口气。头痛让他难以集中,但那些话自己爬出来:“‘修’是长,‘远’是距离。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更像是在说,那条路不但长,而且每走一步,它都变得更长。不是你在追终点,是终点在永远后退。”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所以‘上下而求索’才那么绝望。不是前后左右地找,是上下地找——因为你知道往前没用了,只能往高处、低处,往根本不该有路的地方挖。这不是坚韧,是……明知无用还要做的疯狂。”
全息投影仪的光映在他眼睛里,明明灭灭。
老师愣住了。
几秒后,老师推眼镜:“很独特。但你忽略了情感转化的积极面。痛苦可以孕育力量,这是《准则》强调的——”
“可是老师,”棠小鱼打断了他,没举手,“长时间的痛苦不会孕育力量,只会磨损感知。神经化学上,持续的压力激素会让多巴胺受体减少,人对愉悦的感知阈值会升高。痛苦太久的人,不是变坚强,而是变得更……难感受到甜。”
他声音越来越轻,像自言自语:“记忆固化也是。短暂的高强度愉悦比长期的低强度愉悦更容易被记住,因为突触连接更强烈。所以《准则》要求修剪长期痛苦、保留短暂快乐,从化学上讲合理。但问题在于……”
他停住了。
“问题在于什么?”老师问。
棠小鱼抬头,眼神迷茫又清醒得过头。
“问题在于,”他轻轻说,“如果一个人的人生里,连短暂的高强度愉悦都没有呢?如果他的记忆里,只有漫长的、低强度的、磨人的疼呢?按照《准则》,这样的记忆应该被整个删除,因为‘无法提取有效积极元素’。可是……”
他顿了顿。
“可是删掉了那些疼,那个人还剩下什么?”
教室里鸦雀无声。
《离骚》的字符悬浮在空气里,像一场无声的雪。
然后下课铃响了。
刺耳的电子音撕裂寂静。学生们开始收拾东西,交谈声涌起。棠小鱼坐着没动,看着课本上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的头越来越痛了。
不是眩晕,是从颅骨内侧往外钻的疼。视野边缘出现光斑,像坏掉屏幕上的噪点。声音变得模糊——说话声、桌椅声、脚步声,搅成噪音洪流。
他扶桌子站起来,眼前一黑。
“老师……”声音遥远得像从井底传来,“我头好痛……”
然后世界倾斜…
医务室灯光是暖黄色的。“经过光谱校准的舒缓波长”,据说能降低焦虑。
棠小鱼躺在诊疗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圈光晕。头痛缓了些,变成沉闷的敲击感,在后脑勺固定位置。
门滑开。
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白大褂,个子高挑,手里拿着电子病历板。长发扎成低马尾,金边眼镜,看起来干练。
“棠小鱼?”女人看了眼病历板,“高一新生,语文课突发头痛,记忆备案显示轻微敏感反应……备案员是林姐,她总把敏感写得很轻。”
她在床边坐下,掏出小型扫描仪:“我是衡韵,校医助理。介意扫一下基础脑波吗?常规检查。”
棠小鱼摇头。
扫描仪嗡鸣。蓝光从额头扫到后颈。衡韵看着屏幕,眉头微皱。
“你的脑波……”她顿了顿,“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
“备案后的残留波动通常两小时消退。但你的……”衡韵把屏幕转过来——错综复杂的波形图,一片区域颜色特别深,像淤血,“这片α-θ混合波异常活跃,集中在顶叶和枕叶交界区。这里通常是……”
她停住了,没说完。
“是什么?”棠小鱼问。
衡韵看他,眼神里有评估意味:“通常是深层记忆存储和情绪处理的交界带。你备案时提取了什么记忆?”
“就……标准模板。童年温暖时刻,最近的笑,未来的期待。”
“具体内容呢?”
棠小鱼沉默了。
童年温暖时刻——他提交的是五岁那年,母亲在厨房做蛋糕,面粉撒了一桌,他偷吃生面团,母亲笑着拍他的手。画面暖黄,有阳光和糖的味道。
但他记得的其实是另一件事:那天晚上父母吵架,母亲把没烤好的蛋糕整个扔进垃圾桶,瓷盘碎裂声像打雷。他躲在房间,抱膝盖数墙纸花纹。
他提交了前者。因为《准则》说,后者“不属于有效积极元素”。
“就……很普通的记忆。”他低声说。
衡韵没再追问。她收起扫描仪,在病历板上记录:“开点舒缓剂,头痛再发作就吃一片。另外,建议下周去公证处复查,备案反应这么持续的不多见。”
“好。”
衡韵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对了,你语文课上的发言……挺有意思。”
棠小鱼怔了怔。
“我弟弟,”衡韵笑了笑,“衡裕,在KCM读医预科,大二。他要是听到你那番‘痛苦磨损感知’的理论,肯定会拉着你聊三天三夜。”
门滑上了。
棠小鱼躺在暖黄灯光里,听见自己心跳。缓慢,沉重,像很远的地方在敲鼓。
他从口袋摸出薄荷糖,倒一粒放进嘴里。清凉的甜暂时压住头痛。
窗外,镜城在午间光线下熠熠生辉。玻璃建筑反射天空,街道干净得没有落叶,悬浮列车无声滑过,像精心排列的音符。
一切都符合《甜蜜记忆准则》第1条:城市景观应体现秩序、洁净与希望。
棠小鱼闭上眼…
他想起备案时女人的话:“只是读取一些基础片段。童年温暖时刻……”
他提交了做蛋糕的下午…
但他真正记得的,是蛋糕被扔掉后的夜晚。他躲在被子里,听见养父母在客厅压低声音吵,词语碎片从门缝钻进来:
“负担……”
“不该留……”
“记忆评级太低,影响晋升……”
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很小,很哑,对着黑暗说:
“我会很乖的。”
“我会只记住好的事情。”
“所以……不要丢掉我。”
薄荷糖的甜味淡了,只剩下凉。凉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再到胃里,像吞下不会融化的冰。
棠小鱼睁眼坐起来…
头痛还在,但习惯了。他从背包翻出《神经化学基础》,翻开第一页空白处,有一行很小的字,他自己的笔迹:
“痛苦不是燃料,是雨水。太多会淹死根,但没有它,什么都长不出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也许是备案前,也许是更早。
窗外,镜城依旧明亮,
他把书合上,手指拂过封面烫金的“KCM-C7684研究所”。这个全省前五十才能进的地方,这个培养“未来记忆架构师”的顶尖学府。
他考进来了…
用全省第四十七名的成绩,用语文和化学接近满分的分数,用一份精心修剪过的、符合《准则》的记忆档案。
现在他躺在这里,头痛欲裂,脑波异常,校医助理说“有点奇怪”。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棠小鱼下床走到窗边。玻璃映出他的脸——少年,瘦,眼睛很黑。
他对着倒影,很轻地笑了笑。
然后低声说,只有自己能听见:
“那就开始吧。”
从最甜蜜的地方开始腐烂,才是最彻底的。因为没人会去检查一颗糖的心是不是黑的——他们只会舔掉外面的糖霜,然后说,真甜啊。
医务室门再次滑开时,棠小鱼已收拾好背包。衡韵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白色小药盒。
“舒缓剂。”她递过来,“一天最多两片。吃了还没用,立刻回来找我。”
“谢谢。”
“还有,”衡韵顿了顿,“你的宿舍分配下来了。B栋307,双人间。你的室友……叫时雨。”
棠小鱼抬眼。
“时雨,”衡韵重复,表情微妙,“记忆原型师专业,大四。是个……挺特别的人。”
“特别?”
“你见了就知道。”衡韵笑了笑,“祝你好运。”
棠小鱼接过药盒放进背包。薄荷糖包装纸在口袋里窸窣作响,像细小的、秘密的耳语。
他走出医务室,走廊灯光是标准冷白色。远处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青春,鲜活,符合一切“美好校园记忆”模板。
他朝宿舍楼走去。
背包里,《神经化学基础》沉甸甸的。空白处那行字在黑暗中静默:
“痛苦不是燃料,是雨水。”
而他,即将走进一场精心策划的暴雨。
在这个连影子都要保持标准形状的地方,他这条小鱼,又能游多远呢?
风吹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带进一丝外面的空气——过滤过的、标准化成分的“户外微风型号C”。
如果风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吹,那么痛苦,又该藏在哪里?
棠小鱼把手伸进口袋,指尖碰到薄荷糖冰凉的包装。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声很轻…
轻得像一个潜入者…
第二章(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