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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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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粱是在后半夜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头上和身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哼出声。
“别动。”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没受伤的右肩。
高粱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马晓东近在咫尺的脸。煤油灯的光线昏暗,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浓重的青黑。
“马……晓东?”高粱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俺……俺咋了?”
“从崖上掉下来了,不记得了?”马晓东的声音依旧有些紧,他收回手,转身去拿桌上的搪瓷缸,“喝点水。”
高粱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乱糟糟的影像闪过——脚下踩空、急速下坠、腰腹被勒紧的剧痛、撞上崖壁的钝响,然后……然后是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死死地箍着他,还有耳边急促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
是马晓东。
是马晓东抱住了他。
这个念头让高粱的心高兴得一跳,牵扯到身上的伤,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马晓东端着水回来,小心地扶起他一点,把缸子递到他嘴边。
水温正好。
高粱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马晓东。
他看起来……很糟糕。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泥点和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嘴唇紧抿着,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还有一种高粱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劫后余生般的沉郁。
“你……”高粱喝完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一直在这儿?”
“嗯。”马晓东把缸子放回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但仔细听,还能品出一丝余悸,“感觉怎么样?头晕吗?恶心吗?”
高粱试着晃了晃脑袋,立刻一阵天旋地转,他赶紧老实了:“晕……还有点想吐。”
“脑震荡。医生让你好好躺着,别乱动。”马晓东在床边的凳子上重新坐下,脊背挺直,但肩膀却微微塌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两人一时无话。
病房里只剩下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高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高粱忍不住,小声问:“俺……俺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记得掉下去前,马晓东还喊他稳着点。
马晓东抬眼看他。“没有。”他顿了顿,补充道,“命捡回来就行。”
这话听着不像夸奖,但高粱心里却莫名地踏实了。他咧开嘴想笑,却扯到了头上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傻笑什么。”马晓东蹙眉。
“俺高兴。”高粱看着他,眼睛在昏暗里显得格外亮,“俺就知道……你肯定会救俺。”
他说得理所当然,带着全然的信任。
马晓东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没接话。
第二天,消息传开,寨子里和知青点都有人来看望高粱。小小的卫生所病房一时热闹起来。
大家提着鸡蛋、红糖,说着安慰和夸奖的话。高粱头上缠着纱布,半靠在床上,虽然脸色还白着,精神头却好了不少,跟来看他的人吹嘘自己命大,差点就去见了阎王爷。
马晓东大多时候沉默地站在角落,或者帮忙倒水招呼一下。他身上的低气压让一些想跟他搭话的知青也望而却步。
快到中午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列宁装、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的女知青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是林雪凡。就是之前寨子里大娘想介绍给马晓东的那个姑娘,隔壁知青点的。
她进门先飞快地瞟了一眼角落里的马晓东,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然后才走向病床,声音温温柔柔的:“高粱同志,听说你受伤了,我们点里让我代表大家来看看你。你好些了吗?”
高粱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他对这个林雪凡没啥好感,主要是因为她看马晓东的眼神,让他心里不舒服。
“死不了。”高粱语气有点硬邦邦的。
林雪凡似乎有些尴尬,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又看向马晓东,声音更柔了几分:“马晓东同志,你也守了一夜吧?辛苦了。要不……你去休息一下,我来照顾一会儿?”
马晓东还没说话,高粱先不乐意了。他猛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忍不住闷哼一声。
“让你别动!”马晓东一个箭步跨到床边,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责备,但动作却放得很轻。
林雪凡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马晓东没看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高粱身上,检查他头上的纱布有没有渗血:“怎么样?是不是头晕?”
高粱趁机一把抓住马晓东按在他肩头的手腕,抓得死紧,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嘴里哼哼唧唧:“晕……晕得厉害……恶心……想吐……”
他一半是真难受,一半是借题发挥。
马晓东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医生说了,要静养。少说话,少费神。”这话像是说给高粱听,也像是说给旁边站着的人听。
林雪凡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看着马晓东专注地照顾高粱的样子,看着高粱紧紧抓着马晓东的手,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其他来看望的人见气氛不对,也陆续找了借口离开。
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粱还抓着马晓东的手腕没放,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抖。
马晓东低头看着他紧攥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他苍白的脸上那点狡黠又虚弱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子刚才是在演戏。
他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酸胀。
“人都走了,还装?”马晓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无奈的意味。
高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耳根有点红,眼神躲闪:“谁……谁装了!俺是真难受!”
马晓东没戳穿他,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林雪凡带来的苹果,又从兜里掏出小刀,低头默默地削起皮来。他的手指灵活,苹果皮均匀地垂落下来,一圈一圈,连绵不断。
高粱偷偷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垂下的、浓密的睫毛,心里那点因为林雪凡出现而引起的不安和烦躁,慢慢被一种更滚烫的情绪取代。
他想起悬在半空时那个不顾一切抱住他的怀抱,想起他昏迷时守在床边的人,想起他刚才毫不犹豫走向自己的脚步。
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马晓东……”高粱的声音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马晓东削苹果的动作没停,“嗯?”
“俺……”高粱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头盘旋了无数次的念头,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看着马晓东近在咫尺的、沉静的容颜,心跳如擂鼓。
马晓东似乎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抬起眼。
四目相对。
高粱在他深邃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一种他读不懂的东西。
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或许……还有别的。
涌到嘴边的话,突然就卡住了。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消散。
他害怕。
害怕说出来之后,连现在这样都不再拥有。
“……俺想吃苹果。”他最终,怂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委屈。
马晓东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看着他无意识地揪着被角的手指,心里明镜似的。
他没说话,只是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
苹果削得干净利落,果肉饱满。
高粱接过,低头默默地啃着,不敢再看马晓东。
马晓东看着他头顶白色的纱布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在心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有些窗户纸,现在,还不是捅破的时候。
至少,不是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刚刚经历生死考验的简陋病房里。
他站起身:“你休息,我出去打点水。”
说完,他拿起热水壶,走出了病房。
门轻轻合上。
高粱停下啃苹果的动作,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眼神茫然又带着执拗。
他知道了。
马晓东肯定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高粱嚼着嘴里甜脆的苹果,却觉得满嘴都是苦涩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