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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要多笑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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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困。俞海生难得打了个大哈欠,去奇特旺的车是早上七点,他们六点四十就到了车站。
南迦不知道什么时候订的票,问他多少钱又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俞海生只能往他包里又塞了两万,他看到没退回来也没说话,像是压根不知道。
大巴车到了,车身白色,挂着紫色路段标识,上面有两道红色线条作装饰。
走到他们位子一排时南迦停在过道,俞海生看他,又是似笑非笑的脸,没说座位具体是里是外,俞海生就只能先坐进去。等人靠窗后,南迦才在他旁边坐下。
车里人不多,是3+2构造,本地人和个别几个一眼看上去就是游客的,基本都买了司机同一侧的票,没坐满。
俞海生想把包拿上去,一转眼没找着。
南迦指了指头顶:“你的包我放上去了。”
“啊,”俞海生顿了一下,“谢谢。”
本来打算从包里拿点纸巾备用,不是擦什么,单纯习惯握在手里,踏实。但一是不一定用得到,二是南迦坐外侧,他也就不麻烦身边人再起身取下来了。
车马上开了。南迦靠在座椅那伸胳膊摆弄行李架,嘶嘶啦啦一阵,卡在车开前又坐下,轻轻扔给他一个小蓝包。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扔”这个动作,莫名有种投喂小动物的即视感。
俞海生习惯了,接过打开,里面是各种不知名的药板、塑料袋、纸巾……怎么好像还看见底下压着昨晚的糖纸。
南迦就随手介绍,分别是晕车药、管头痛的,以及防止你吐了准备的塑料袋等等。俞海生和他说谢谢,其实他不是晕车体质,但为了这种小事解释的画面,他思考一下,不太想让它发生,于是就妥帖地放在大腿上,一手一边自然压上去,稳稳坐好。
南迦说话的样子和之前在巴德岗很像,俞海生悄悄看他一眼,这人随随便便翻靠背上挂的杂志,往后靠着像个大爷。
好像昨晚睡前那双注视彼此的黑色眼睛从未存在过。
车上很安静,这个点坐车的大部分都在补觉。俞海生索性也闭眼,没睡好,太阳穴隐约一跳一跳的。
昨晚……昨晚后来怎么来着,他离自己很近很近,他伸手抚摸自己的眼睛,呼吸很轻,他说好喜欢自己的眼睛……然后。
“小鱼。”
耳边突然传来南迦的声音。
南迦凑过来,肩膀挨着肩膀喊他名字,声音和半梦半醒间重合。
俞海生睁眼看他。
南迦却并没在看俞海生,他只是凑过来,手指了指窗户那侧,“你看。”
视线跟着移到窗外,瞳孔一瞬很多很亮的光线汇入舒张——
特别特别蓝的天下有特别特别绿的湿草地,偶尔有几只黑色犀牛,它们懒散舒适地晒太阳。远处河流真的像地理书上面的蓝色线条一样弯弯曲曲,画面可能寻常,但饱和度实在太高。
南迦在旁边说,今天天气不错,这一侧的风景就会很好看。
他继续说,快到停靠点了,半个小时休息整顿,想去厕所就去厕所,停靠点附近有小卖铺,但是建议你不要吃太多。
俞海生问为什么。
南迦笑了,因为后面的一个多小时超级刺激。
他每次露出这种笑的时候都有种顽劣感,俞海生十分熟悉且听话。
果然后半程完全变质,叮叮咣咣的路况和之前判若两路,尽管不晕车都被晃悠得屁股麻,体质不好的直接吐了,想睡?睡不了一点。
南迦倒是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甚至有些兴奋,也不刻意稳住身体,随着大巴上下左右。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转头对着俞海生:“你听过镜子公路吗?”
典型设问句开头,南迦接着自己继续说:“这里有处公路特别特别陡,你看外面,觉得现在已经够颠了对吧,比起那条差远了。”
这条路后半程外面已经看不到多少绿地了,全是灰黄色泥沙和石块,路也特别窄。俞海生想了一下发现想象不出来。
“那条路呢,又有好多好多个弯,没有护栏,然后呢,”南迦自顾自抑扬顿挫,“然后呢,就好多好多人出事死掉了,实在太危险,后来为了警示众人,就在靠山的那侧挂满了镜子,一闪一闪的。”
南迦顿了下又说,好吧,其实不是为了警示,只是失去亲友的人用来纪念他们罢了。他说,那条路上有多少面镜子,就有多少人死掉了。
过了会儿,他笑着总结,你看,这里的人有那么多方式纪念死亡,却不在人还活着的时候修条防护栏,或挂个警示牌。当然我也知道啦,因为穷啊,没钱吃饭,哪里有钱修路。
说完笑嘻嘻往后一靠,闭眼睡觉去了。
俞海生听他讲着,然后看他的脸,在上面看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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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在十二点三十四到了站,南迦也在十二点三十四准时睁开眼,起身从上面拿包,递给俞海生。
俞海生:“谢谢,你下……”
话没说完突然视线一黑,南迦往他头上扣了顶檐很大的帽子,说防晒。
视线被遮住,再想对话需要抬高角度。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又一前一后跟着上了辆面包车。车里就一个司机,里面被改装成面对面两排和后面单独一排,可能为了多塞点人。
南迦把两个人的包扔在后座,拉开车门坐上去,一上车就和司机用尼泊尔语交谈,插不进话。
前面不知道在聊什么,两个人话里推推拉拉,司机一副为难的表情,南迦这边就是笑,老成的那种笑,对面要是严厉一点,他就跟着乖一点,但语气不容反驳。几轮下来司机叹口气,比了个三,南迦说OK,这会儿能听懂。
车才开了,一路上比刚才好太多,俞海生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没消停一会儿,南迦又不知道从哪翻出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叽里呱啦和司机对话,谈妥了似的喊俞海生看过来。
是一把……小提琴?还是黑色的。迷你。
南迦握着它发了个音,然后笑着说:“这个叫sarangi,中文是什么我不知道,是尼泊尔最古老的一种乐器,用一整块原木做的,”说着,左手手指附在上面,右手拉弓,发出一串DoReMiFaSoLaXi,有点像小提琴,但音色有种原生态的味道。
“一般都是柚木或桑木刻出来的,以前我还见过一把玫瑰木做的,特别厉害。”
南迦拨弄几个音,然后正了正身子,“这首的尼泊尔语叫Resham Firiri,算是传唱度很高的一首民歌。中文对应好像是木棉花开。虽然Resham本意其实是丝绸,Firiri是形容飘动的样子啦。”
他开始弹奏,听起来很欢快活泼的,又有点田园味道的曲子婉转起来,蹦蹦跳跳的,司机也跟着哼哼,心情不错。
南迦就在他面前唱着“Resham Firiri, Udera, Udera…”,他歪着头,身子微微侧倾,跟着歌和车一路晃晃悠悠,他看起来很快乐,很放松。
过了会儿又开始念叨许多陌生词汇,但俞海生只记住了一个“Chari”,因为说这个词的时候车颠簸了一下,南迦咬到舌头了,俞海生没忍住笑了。
他记得“Chari”指某种小鸟,或麻雀。
和在加德满都的样子像又不像。俞海生觉得此时此刻的南迦很自由,包括自己也是一样,这里和加德满都像是两种风格,少了些许赤黑橙色的神,多了很多蓝白绿的风。
他还记得南迦在车上说,奇特旺的英文是Chitwan,chit在尼泊尔语里代表心脏,wan是丛林,Chitwan就是丛林之心的意思。
听上去就是一个更原始、氧气含量更足的地方。
南迦继续唱着,后来他给俞海生大概翻译了一下。
他唱着——
木棉花已开 你又何时绽放
花落如白鸟飞到无尽天边
旅人路遥身倦 是否想归乡
还是喜欢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
他轻哼着弹完,扭头冲司机说了几句什么,又是几个来来回回,不过这次司机语气缓和了许多,是音乐带给人的放松。
南迦晃晃脑袋,切换成中文,“一个琴要我2000,怎么不去抢,真当我好骗啊。”反正司机听不懂。
俞海生笑着问:“你砍了多少?”
南迦:“500。”
俞海生:“哦,便宜了一百人民币,还可以。”他自动换算了一下。
南迦:“我说这把琴500。”
俞海生:……
那就是总共三十多块。好吧。
南迦哼了哼鼻子,往后面坐了一下调整坐姿,“估计还有十几分钟到,再点一首吧。”
“唔……什么都行,你随便弹吧。”
南迦想了想,笑了下,身子稍微往后仰,手指拨弦发出几个音,音调有点熟悉,但俞海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很缱绻的调子。
南迦就在对面继续悠悠扬扬地哼,嘴里念的不是英文中文,好像也不是尼泊尔语,哼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往曲子里添了句“come back to me”。
填好以后,可能是记不起来或者写不下去其他的词,南迦就一直用这句“come back to me”唱下去。调子高的、沉的、或者轻快的,偶尔只是轻唱曲调,没有任何歌词,都软软的,也很温柔。
车窗吹进热风,吹得南迦的衣服跟着飘起,云朵般蓬松。
这一刻的画面一下子就把俞海生带回了那个露天花园餐厅的夜晚。然后他后知后觉,这首曲子是那个驻唱弹过的,只不过原版是吉他。
热风再次吻过对面的人,转了个圈送到俞海生脸上,一股暖的寺庙香。
他本能地就想到之前那个对视,这句“come back to me”也跟着从轻柔哼唱变得迷幻起来。
调子一直在俞海生脑袋里久久不散,直到晚上。
南迦选了个离小镇近的民宿,自然原野风,花园很大,里面的房间也很大,比加德满都敞亮太多了,看起来干净整洁。俞海生在203,南迦在204。简单收拾完,他们就去附近的小镇上边逛边吃。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一处七彩小灯装饰的拱门,南迦问要进去看看吗,里面是塔鲁族传统歌舞表演,时间刚刚好,刚落地怪累的,看看舞蹈,结束了散步回去,第二天再去别的地方。俞海生也觉得好,南迦转身买了两张票,进去以后塞给俞海生,说留作纪念。
说是表演,里面类似电影剧场,但光线更亮,台上只有一大块背景板印着草屋、各种动物,以及“THARU CULTURAL HOUSE”几个蓝色大字。全程无任何打光、特效,甚至连电子音乐也没有,纯清唱,辅之各种肢体动作的声音和打击乐。
这种表演按理来说效果不会很精致,但台上的人无论男女,无论年纪,都是洋溢着笑的,并非那种表演出来的笑。可能因为肤色黝黑,服饰原始,搭配在一起笑得让人踏实。
南迦说,在印度教还没影响到这里时,塔鲁族有自己的信仰,他们崇拜野兽,相信世界有各种神灵。即便是印度教传入后,原始信仰依旧没有被彻底代替。塔鲁族是原始森林的孩子,他们很强大,是这里真正的原住民。
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稳,没有讨好或者取巧,听的人就也跟着融进这片大地。
看到最后俞海生也跟着打节拍,台上邀请观众上来互动,很多人围在一起的那种。南迦笑着问他要不要上去试试,俞海生只是想了一小下,随即点头,拉着南迦过去。
南迦看了他一眼,笑着没说话。
上来的游客肤色各异,有的金发配大耳环,有的T恤大裤衩,有的度假风小裙子,还有中年大爷大妈。大家都围成一个圈,跟着本地人摇摆身体,边伸手举过头顶拍掌,边顺时针转。一开始俞海生还有点放不开,后来看到斜对角的大叔已经自嗨到扭得和别人节奏都不一样时,破功了。大叔根本不在意,继续扭动肥肉,周围人全被他逗笑了,大叔也跟着笑,气氛太好了。
一片最纯粹的快乐中,俞海生擦了下眼角笑出来的泪,余光里南迦在看自己。
他们围成一个圆,但因为轻松自在所以并不规则。南迦本来是在他前面的,因为不规则变到了他的右前方,比起前后,更像左右。
他不知道从哪搞了个三眼面具戴上,黑底红面,额头上方是五张微缩的鬼首,十三只眼睛张大,审视对面一切生灵。
其实南迦的穿着打扮是左右游客里最像当地人的,但因为皮肤没有那么黑,以及身上各色首饰,少了很多淳朴,多了一点贵气。
面具遮住好看的脸,又多了几分鬼气。
他对他伸出左手,人群还在欢笑声中。
面具摘下的一刻,周围一切慢下来,像是拉高了虚化,人们的表情与音乐变模糊,獠牙先是退却成上扬的嘴角,再往上翻,露出一张漂亮笑脸。
南迦说,你知道吗,小鱼,你表情生动的样子很好看,以后要多笑一笑。
视野随着声音一黑,南迦的手愈来愈近,俞海生本能闭眼。再睁开,无边无际的黑里亮起两点光,然后逐渐扩大充盈满目。
他透过鬼神面具的眼睛看向南迦。
南迦还在笑,双眸被火把照得很亮,漆黑如珍珠。这一刻太完美了,很遥远,很该被众人捧起来仰望的那种不食烟火。不,他应该是吞掉火焰的,最炙热最漆黑的本源。
南迦一只手背过,另一只维持于胸前的高度,伸向自己。
怎么拒绝?他亲自搭了天梯递过来。
双手相握的一刻,俞海生甚至还在想,可惜,相机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