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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Chapter 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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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教[神母]月陨落的消息,如同在死水般的末世投下了一块巨石。
最初的冲击波是巨大的,一号基地,乃至所有残存的人类据点,都短暂地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振奋之中。
那个制造了无数惨剧、象征着最深重恐怖与混乱的邪教核心被连根拔起。
官方通告简洁、有力,充满了经过精密计算的鼓舞。它褒奖了所有参与行动的战士,无论生死;它用庄重的词语哀悼了牺牲者——
苏羡和周延的名字被列在阵亡名单的首位,附带着“英勇无畏”、“壮烈牺牲”的评语,被追授为特级英雄;它将此役定义为人类对抗异变灾难以来,“一次扭转局面的重大战略胜利”。
基地中心广场举行了简短的集体默哀与后续的表彰仪式,旗帜在模拟风中飘扬,幸存者们聚集在一起,脸上久违地出现了激动的红晕和充满希望的眼神,气氛庄重而热烈,仿佛一个新的纪元真的即将开启。
然而,当最初的情绪海啸如同潮水般退去,当官方宣传的余音在冰冷的金属墙壁间消散,裸露出的现实海岸,却比所有人想象中更加荒凉、坚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默。
半个月的时间,在基地精确到秒的、永不间断的运转中,悄无声息地滑过,没有带来任何奇迹。
胜利的喜悦,并没有如同预想般转化为实际的转折。
笼罩在地球上空的、那层厚厚的污染云幔,依旧固执地遮蔽着天空,将基地笼罩在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昏黄与灰暗之中。
基地内部的气氛,在经历了短暂的、近乎虚脱的亢奋之后,迅速沉淀下来,并且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压抑,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越来越紧绷的张力。
资源,这个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仅没有因为胜利而松动,反而落得更低。
维持着基地防护穹顶和基础能源系统的命脉——源核,依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减少。
配给变得前所未有的严格,层层审批,定量卡死。就连中高层官员、一线战斗人员的日常份额也被再次削减。
人们脸上那种因长期营养不良和精神压力而带来的菜色,以及眼中对明日麻木的接受,并未因一场战略上的胜利而改善。
恰恰相反,正因为希望曾如此真切地燃烧过,其熄灭后留下的灰烬,才更显冰冷与深刻,那是一种被短暂欺骗后更深沉的绝望。
最令人窒息的是,方向的彻底迷失。
摧毁金乌教,拔除了一个疯狂而危险的毒瘤,断绝了“月”那亵渎生命的“造神”之路,但这并没有自动为人类指向一条清晰可行的求生之路。
埃加博士领导的科研团队,在夜以继日地解析从夏城废墟和“金乌教”秘密据点带回的部分实验数据与资料后,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与僵局。
他们确认,“月”的实验方向是极端且注定失败的,是对生命伦理的彻底践踏。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在疯狂探索的过程中,也确实触及了生命能量、基因嵌合、乃至“源”之本质的一些极其深层、危险的奥秘。
这些零碎、混乱且往往自相矛盾的知识片段,如同散落一地的、来自不同拼图的碎块,其中或许隐藏着关键信息,却唯独缺少了最核心的、能够将它们有序整合的框架与蓝图。
如何真正逆转,或者至少是有效适应那仍在不断变异、进化的“太阳病毒”?如何修复这颗星球上濒临崩溃、恶性循环的生态系统?如何在这片剧变后的废土上,为人类文明找到延续下去的可能?
……这些根本性的问题,依然如同巨大无比、沉默不语的冰山,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纹丝不动,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仿佛只是让他们从更近的距离、更清晰的角度,看到了这座冰山的全貌,以及其令人绝望的庞大与坚不可摧。
绝望,在末世,往往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寂静。
是实验室里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后,研究人员看着屏幕上杂乱无章的数据曲线时,那无声的叹息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是外出执行巡逻或狩猎任务的小队,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新的伤亡名单沉默返回时,那踏在金属地板上格外沉重的脚步声;是深夜里,从居住区某个角落隐约传来的、被压抑着的低泣。
纪星的身体,在鹑火源核那近乎奇迹的强大作用下,恢复得极快,甚至远远超出了埃加博士最乐观的预期。
不到十天,他已经可以自如地下地行走,进行基础的体能训练。他体内那股曾经濒临枯竭的能量,不仅完全恢复,而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充盈、凝练、生生不息,带着一种恒定的、内敛的温暖特质,如同在他胸腔里植入了一颗微型的太阳。
然而,这股强大的生命力,却似乎无法驱散他眉宇间日益沉积的沉郁,他的眼里时常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与沉重。
他和沈实,作为此次行动的关键人物和“伤员”,被基地高层暂时解除了所有外勤任务,处于强制性的休整和待命状态。
这半个月里,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沈实在云海楼的家里。
两人之间的关系,在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彼此坦诚最深沉的秘密与伤痛之后,进入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平静模式。
无需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清晰地传递彼此的心绪起伏。
他们会在深夜并肩站在那面巨大的观测窗前,望着外面那片被防护穹顶过滤后、呈现永恒黄昏般死寂的世界,各自思索着看不见的未来。
但萦绕在他们之间的,除了那份确认后的、坚如磐石的温情与信任,更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来自于外界,更来自于内心。
“还是没有实质性进展。”
一天晚上,纪星放下手里的光屏,屏幕黯淡下去的光映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里面是魏家国权限内对他们开放的部分、关于当前科研团队所面临困境的内部简报。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精神层面的疲惫。鹑火源核给了他近乎磅礴的生命力,却无法驱散这种面对全局困境时的深深无力感。
沈实从一堆需要他批阅的、关于基地内部治安管理和资源调配的报告中抬起头。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桌角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比平日更加深邃。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纪星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基地的防护穹顶模拟着夜晚模式,人造的星空图景虽然逼真,却缺乏真正星辰的灵动与月华的清辉,只有一片精心编织的、虚假的空洞与黑暗。
“埃加博士和他的团队,压力非常大。” 沈实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静,但纪星能敏锐地听出那平静水面下潜藏的凝重波澜。
“政府那边,已经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了。有些议员认为,我们摧毁金乌教,虽然是铲除了一个巨大的威胁,但同时也可能……是切断了一条非常规的、但或许蕴含着一线生机的研究路径。”
“所以他们觉得我们做错了?”
“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
沈实轻轻摇头,“而是最原始的生存逻辑。当所有常规的、光明的道路都被证明是死胡同,看不到任何希望时,总会有一些人……倾向于铤而走险,甚至会开始重新审视、甚至美化那些曾经被他们自己亲手否定的、黑暗的选项。”
他没有明说,但纪星完全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基地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各种势力盘根错节,金乌教的覆灭,可能只是暂时压制了某些矛盾,或者,更糟糕的是,让某些潜藏的暗流变得更加汹涌、更加危险。
一阵沉重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纪星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地、平稳地跳动着,却也像是一个永恒的烙印,无声地提醒着他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未能完成的托付。
他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但人类整体命运,依旧在弥漫着浓雾、遍布暗礁的绝望之海上徘徊,看不到彼岸的灯塔。
“我们呢?” 纪星忽然轻声问道,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实线条冷硬完美的侧脸轮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问的不是下一次任务的具体安排,不是基地的指令,而是在这个看似胜利、实则更加迷雾重重的十字路口,他们作为个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又该朝着哪个方向,迈出下一步。
沈实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窗外那片虚假的、深不见底的夜空上。对于一向目标明确、行动果决、仿佛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他来说,这种坦诚的迷茫是极其罕见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被捕捉到的茫然:“我不知道。”
他承认道,“我们摧毁了一个巨大的、具体的威胁,但这并没有自动给出那个最终的答案。‘拯救人类’……这个命题,太大了,太沉重了。”
他缓缓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了纪星带着担忧和询问的身影,那里面有关切,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有同样深沉的无力感。
“但我知道,”他继续说道,语气一点点地重新变得坚硬、坚定,“我们不能停下来。停滞就意味着死亡,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无论是为了苏羡,为了周延,为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人,还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总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前方只是更深的迷雾,哪怕只是……毫无把握地、继续向前寻找。”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而毫不犹豫,轻轻握住了纪星放在身侧的手。沈实的手心干燥而温暖,指腹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那触感真实而有力,传递着一种超越言语的稳定与支撑。
“魏指挥官前天找我谈过话,”沈实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仿佛涉及某种机密,“他暗示,基地高层可能在近期,会组建一支新的、保密级别极高的特殊侦查小队。任务方向……一是尝试寻找可能与‘源’相关的、其他未被发现的线索或遗迹;二是……接触并尝试联系那些传闻中可能存在、完全与世隔绝的地下幸存者团体,交换信息和资源。”
他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将会非常危险,成功率……根据现有情报评估,无限接近于零。”
纪星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指节用力,仿佛要通过这交握的双手,将彼此的生命力与决心牢牢捆绑在一起。
“渺茫,”纪星的声音很轻,却像淬火的刀刃般,带着斩钉截铁的冷静与决心,“也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一切慢慢腐烂。”
他抬起眼,目光与沈实的在空中紧紧交汇,碰撞出无声的、坚定的火花。
“我们一起。”
没有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没有对未来的空泛许诺。只是在这片宏大而绝望的寂静底色上,用最朴素的言语,描绘出继续并肩前行、至死方休的简单约定。
窗外,基地精心模拟的人造夜晚依旧深沉而空洞,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希望。
而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彼此依靠的身影,以及眼中那不曾熄灭的、寻找出路的火焰,成为了这片无边寂静与沉重绝望之中,一丝微弱、却固执地拒绝熄灭的星火。
未来的道路依旧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危机四伏,希望渺茫。
但至少,从此刻起,他们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