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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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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号在虚空中轻轻一颤,如同挣脱某种粘稠的介质,退出了超空间跃迁。舷窗外,锈红色的赛冥星缓缓旋转,像一颗濒死的眼珠。黄泉锈港所在的苍翎洲匍匐在星球表面,像一块溃烂后凝结的、黯淡的疤痕。
舰桥里气压低沉。缪维桢立在主屏幕前,身形笔直得近乎苛刻,听取着加密频道的紧急汇报。能量失控正在加剧,又一个前哨站失联,信号消失在刺耳的杂波里。冷白的光映着他过于苍白的侧脸,只有眉心那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泄露出一丝非比寻常的凝重。
温翎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观察。即便在这种时刻,那人也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冷刃,将所有情绪封得密不透风。
“准备对接港口指挥塔。”缪维桢的声音切断了汇报,清晰、平稳,却带着冰层下的压力,“苏茜工程师,请到前舱待命。”
指令简练。众人迅速行动,舰桥转眼只剩他们两人。温翎正要开口询问细节——
舰身毫无征兆地剧烈倾斜!
“警告!遭遇异常引力湍流!”AI的合成音骤然拔高,刺入耳膜。
惯性像一只无形巨手攫住温翎,将他狠狠向前掼去。脚下失重,视野摇晃,他本能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固定物,指尖却只掠过冰冷的空气。就在他即将撞上控制台边缘的瞬间,手腕骤然一紧——
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铁箍般攥住了他。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断,猛地将他向后一拽!
天旋地转。温翎的后背重重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隔着彼此单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其下紧绷的肌肉线条,以及那具身体在抵抗湍流时蓄积的、惊人的稳定感。几缕散乱的金发拂过对方颈侧,带来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草木清洁剂气息,在这充斥着金属与能量气味的空间里,突兀得近乎脆弱。
缪维桢的另一只手为了稳住两人失衡的身形,不得不扶住了温翎的腰侧。掌心隔着礼服面料,传来年轻人身体的温热,以及那一瞬间下意识的僵硬。
湍流来得快,去得也快。舰体恢复平稳,仿佛刚才的惊险只是幻觉。
“失礼了,殿下。”
箍在腰间和腕上的力道倏然撤去。缪维桢后退半步,声音已恢复成毫无波澜的冰冷,仿佛刚才那迫不得已的触碰,只是处理一起无关紧要的设备故障。唯有他垂在身侧、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温翎迅速站直,指尖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和长发。耳根有些发烫,被他强行忽略。“多谢。”他低声道,嗓音比平时沉了些许。
抬眼望去,缪维桢已转回身,目光重新锁死在主屏幕上,只留给他一个冷硬而疏离的侧影。仿佛那短暂的肢体交叠,从未干扰过他分毫。
温翎不再言语,只静静立于他身侧一步之遥。舷窗外,那锈迹斑驳的港口正缓缓逼近,像一张巨兽正在张开的口。腕骨和腰侧残留的触感依旧鲜明——冰冷,稳定,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与他周遭弥漫的、属于这个人的冰冷气息如出一辙。
缪维桢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跳跃的数据流上。然而,眼角的余光里,那一抹过于耀眼的金色,以及从那年轻身体里透出的、与这金属囚笼格格不入的鲜活温度,却异常清晰。
陌生。且扰人。
他需要绝对的专注来应对前方的危机,而非分神于此等……意外插曲。
“暗流”号最终平稳咬合进黄泉锈港三号泊位。舱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浓烈铁锈、高压臭氧与某种腐败有机质的气浪汹涌扑入,几乎令人窒息。
港口内部比想象中更为破败颓靡。巨大的支撑结构上覆盖着厚厚的、瘤痂般的锈层,传送带发出刮骨般的摩擦尖啸。昏暗的灯光在弥漫的蒸汽中无力摇曳,勾勒出往来工人麻木而佝偻的身影。这里不像一个星际时代的矿业基地,更像某种巨兽正在缓慢腐烂的、暴露在外的机械内脏。
缪维桢对周遭的恶劣环境视若无睹,径直走向前来迎接的港口负责人——一个身材臃肿、不断用脏污手帕擦拭秃顶上冷汗的中年男人。
“部长先生!您、您可算来了!”负责人几乎扑跪过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第九区……第九区的能量读数彻底疯了!我们的人根本不敢靠近!三支探测队……全、全都没了消息!”
“苏工。”缪维桢直接略过他的哭诉,看向身后的银发少女。
苏茜早已敛起舰上的散漫。她腕间仪器屏幕数据飞滚,琥珀色的眼瞳里锐光闪烁,是纯粹技术者面对未知难题时的专注与亢奋。“能量场谐振频率异常,叠加了强烈的生物降解特征光谱……这不对劲,不像普通矿难或设备过载。”
她眉头紧锁,盯着数据流:“必须靠近核心区,建立实时监测。”
“安排护卫队,护送苏工前往第九区边缘设立前哨监测点。”缪维桢命令下达得干脆利落,随即转向温翎,语气平淡却不容置喙:“殿下,港口办公区相对安全,请您……”
“我同行。”温翎打断了他。
深绿色的眼眸在昏晦的光线下沉淀出磐石般的质地。“苍翎洲是赛良的领土,这里发生的事,我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他需要一个正当的借口留下,贴近事件核心,而非被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缪维桢审视了他两秒钟。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度量这话语里的决心与杂质。
“……可以。”他终于颔首,“但请紧随我侧,勿要擅自行动。”
前往第九区的路途颠簸而诡异。老旧的运输车在崎岖矿道上艰难行进,越深入,空气中无形的能量乱流就越发可感,车载仪器发出连绵不绝的尖锐警报。周遭景象也逐渐脱离常理:金属结构表面出现被强酸蚀刻般的扭曲纹路,甚至攀附着散发幽暗磷光的、苔藓状的怪异菌群。
苏茜一边飞速记录,一边低声自语:“生物组织与能量场的混合畸变……这违背基础能量定律。”
运输车猛地刹住。
前方道路被一堆扭曲的、仿佛被无形巨力揉捏过的金属残骸彻底堵塞。
“部长!路断了!”司机声音发紧。
几乎同时,侧方阴影里传来细碎而黏腻的窸窣声,像无数湿足踏过腐烂的金属。护卫瞬间举枪,光束瞄准黑暗深处。
几个“人影”缓缓挪出黑暗。他们身着破烂矿工服,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眼窝深陷,瞳孔扩散成一片浑浊的灰白。皮肤呈现死寂的灰败,其上蜿蜒着与周围环境同源的、微弱闪烁的磷光菌斑。
他们已丧失语言,喉管里只能挤出断续的、含义不明的嗬嗬声,摇摇晃晃,却目标明确地朝运输车合围而来。
“是失联的矿工!”护卫队长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成了什么鬼样子?!”
“能量污染深度同化!”苏茜厉声警告,“小心!他们可能保有攻击本能,且躯体受异常能量强化!”
警告未落,一名被污染的矿工骤然暴起!动作快得拖出残影,直扑最近护卫!他五指箕张,指甲乌黑尖长,裹挟着一股浓烈的、带有腐蚀性的恶臭。
“砰!”
一声干净利落的脉冲轻响。那矿工前冲之势戛然而止,仰面倒地。额心一个细小孔洞,没有血液,只逸出一缕污浊的黑烟。
开枪的是缪维桢。他不知何时已下车,立于车旁,手中那把线条简练的脉冲手枪枪口余温未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抹去的并非一条曾为人类的生命,而只是一个需要清除的故障节点。
“清理通道。非致命部位射击,以控制为主。”他下令,声音在混乱中依旧稳定如冰。
温翎站在车边,注视着眼前超现实的场景。被扭曲的能量污染的人类,违背常理的生物降解现象……这绝非简单的生产事故。他看着缪维桢冷静指挥、开枪时没有丝毫犹豫的背影,那个于联邦宴会厅中游刃有余的优雅外交官形象,正被眼前这个杀伐决断、手段强硬的身影覆盖、吞噬。
冲突短暂而激烈。被污染的矿工力量奇大,痛感迟钝,护卫队应对得颇为吃力。缪维桢的射击精准得近乎残酷,总能恰到好处地击碎膝骨或肩胛,剥夺行动能力而不取性命。
混乱中,一个被击倒的矿工竟猛地从地面弹起,以诡异角度直扑正在专注记录数据的苏茜!苏茜惊觉已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呼。
距离她最近的温翎下意识侧步上前,试图将她挡在身后,同时抬手格挡——
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缪维桢一步踏前,左手将温翎向后一带,握枪的右手腕倏然一抖,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在那矿工颈侧。沉闷的骨裂声响起,那躯体软软瘫倒。
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带着一种摒弃一切冗余的、高效的暴力美感。
温翎被他拉得向后踉跄,后背再次撞入那坚实怀抱,比舰桥上那次接触得更紧密、更无可回避。他甚至能透过衣料,感知到对方胸腔内心脏平稳有力的搏动,与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形成尖锐对比。
“我提醒过您,勿要擅自行动。”缪维桢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贴着耳廓,冰冷无波。随即,那支撑的力量撤去。
温翎站稳,深吸一口充斥着锈蚀与腐败气息的空气,压下胸腔里莫名的悸动。“我只是想帮忙。”
缪维桢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深,像在评估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没再说话,转身继续指挥现场。
苏茜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谢了,二位!不过部长……您这身手,可半点不像坐办公室的文官呐。”
缪维桢对她的调侃置若罔闻。他望向被清理出的、通往更深黑暗的道路,眼神沉静如渊,又似有冰封的暗流在深处涌动。
“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落在死寂的矿道里,带着不祥的回响,“我们遇到的麻烦,比预想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