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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得不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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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安十二年冬,雨丝斜斜掠过谢家的朱漆大门,而谢兰舟被府中下人强行带回府中跪在垂花门前,挺立的身形丝毫未动。
谢父见谢兰舟如此冥顽不灵,一时气极将手中茶盏摔出,震得一旁青铜香炉里的沉水香灰簌簌跌落,而谢兰舟眼波不惊:“父亲当真要让我娶那李家小姐?那便恕兰舟不能从命。”
下人急忙将破碎的茶盏收拾干净,后又续上一份崭新的茶水,一位侍女大气不敢出高高将茶杯端到谢父面前,头低低埋下唯恐触怒。
“谢兰舟!李家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谁人不知当今天家素有仁孝之名,太后母族的亲事若我等能攀则良木,那便是光耀门楣的事。李小姐虽为庶女,也是自小受家族教养,知书达理。若能结此姻亲,李阁老日后在朝中也可帮衬着你的的仕途!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兰舟此前便已言明,此生心许弃月,也非她不娶!父亲为何独独逼迫我去娶毫无干系之人?”
谢父猛地起身怒拍案几:“逆子!太后娘娘也有意撮合你与李家贵女,这是谢家百年难遇的良机!你竟为了个商贾之女,要断了家族前程?”
“儿,不愿。”谢兰舟见父亲根本不听自己的话,索性不多费口舌,似是坐实了那反叛之意。
“糊涂!你这逆子,枉读圣贤书!”谢父见谢兰舟死活不肯低头,一时也无计可施。书房陷入了死寂,耳边唯有铜漏滴答作响,周围的人早已被管家遣散,偌大的厅堂只有父子二人对峙。
到底有谢父在一日,这谢家,还容不得谢兰舟来主事。
其后家法处置不说,谢兰舟亦被关在府中,对外宣称染病歇在家。
而三日后,正值谢昭仪盛极一时地省亲之日,在见过家中小辈后,独独没见到长子谢兰舟,眉心一跳,却也分明定是有反常。
娘娘传唤,便是谢父还想教训一二,却也不得不放出谢兰舟,好生梳洗一番,才光风霁月地前来拜见。
谢府前厅,鎏金兽炉吞吐着沉香,谢兰舟微微躬身对着帷幕后的天家妃,面色泛白。高位之上,谢昭仪面若含笑,但他却觉得连呼吸都带着刺骨寒意。
谢昭仪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纤长的指尖绕着珍珠流苏,朱唇皓齿轻启,好似漫不经心,却又直冲主题:“今年你已然中举,想来来年春闱也必能金榜题名,只是不知兰舟是否有中意的职位,本宫倒是可以可以帮衬一二。不过成家立业,必是先成家而后才建功立业,兰舟可有婚配?”
“回娘娘……”
谢父不给谢兰舟机会,直接抢先上前一步微微躬身一揖开口:“原是中意永宁侯府的庶女李灵犀,只是兰舟这孩子,少年心性,李家势大,不免有些顾虑。”谢昭仪凤目微抬看向谢父,意味不明:“本宫倒是见过那孩子,是个玲珑心思的,若是与兰舟结为秦晋,想来也是美事一桩。”
“娘娘说的是。”
“倒不如,本宫回宫请太后娘娘做主,合二姓之好。”堂中氛围正浓,而谢兰舟却将这看似和美的氛围打破,脸上满是不甘,“回娘娘,兰舟多谢娘娘美意。兰舟不才,早已心有所属,实非侯府小姐良配,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屋外惊雷炸响,而屋内包括谢父几人在内,均不敢言语。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威压中,一阵极其轻微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女子身上的幽香,缓缓靠近谢兰舟。
谢昭仪此刻神采早已不再如方才一般明媚动人,取代代之的是独属皇室的淡漠,从帷幕后缓缓而出:“天家素来最重规矩,你是鼎立门户的长子,你父亲此举更是为家族计,若有太后金口赐婚,更是万人莫及的婚事。你竟心有不愿?”
谢兰舟没有抬眸,这冲撞贵人的罪名,他却是不能担得,只是再一遍强调:“还望娘娘收回成命,兰舟自幼便有婚约在身,再无嫁娶旁人之意。”
莫说是谢家旁支,便是嫡系的子侄如今在她谢昭仪面前,亦不敢如此造次。
昭仪脸上微不可查地浮起一抹戏谑,只是众人皆不敢张望,并未察觉:“你的婚约……莫不是那老匹夫柳承缙的侄女?他们柳府已满门下狱,只待秋后问斩,一应罪臣亲眷不日就将送往乐坊司,如此身份,岂可为配?”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谢兰舟,他极其轻微地,近乎本能地向上抬了抬眼皮,但也仅限于眼前人层层叠叠针线细密的裙裾:“臣自幼与柳小姐两情相悦,早已笃定一生一世一双人。眼下柳府身陷囫囵,于情于理,臣都断然不会娶旁人为妻。”
谢昭仪裙裾的边缘缀着细小的珍珠,随其步履缓动轻轻摇曳,脸上浮现出一抹从容的嘲弄,“好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谢兰舟,本宫竟不知,我谢府门第竟教出你这种耽溺情爱之辈。当真是叫本宫开了眼!”
谢父屏住呼吸,连忙下跪道,“娘娘息怒,都是犬子之过……”
谢昭仪不耐烦的给予一记眼风,让他噤了声。缓缓靠近长身玉立的谢兰舟耳旁,压低了声音道,“单凭一介解元,连个正经官身都没。便是你不愿做那俗世陈世美,又有什么法子撼动此事?”
见谢兰舟脸色一白,眼底冷芒一闪而逝,又是恭谨的端方君子模样。谢昭仪突然来了兴致,“倒是个有情义的,若你想救她,倒也不是…全然无可能。”
“还请娘娘赐教!”话音刚落,谢兰舟急促问道。
谢昭仪凤眉微挑,眸里水光涟涟,“安心接受太后娘娘的赐婚,本宫,便给你个机会,救那姑娘一命。你应该知道,那乐坊司是什么鱼龙混杂之地,什么贞洁烈女进去,都身不由己。到那时,辱没的便是你读书人的风骨。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本宫。不过你父亲,却有的是法子让你就范,孰轻孰重,你好生思量。”
谢昭仪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字字如刀,扎在谢兰舟心上。他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是谢家笼络李家,不,是前朝后宫间同气连枝的一枚棋子。
此刻谢兰舟更觉自己的渺小,在这君君臣臣的世道里,天家不过是一处利益场,谈何真情,更容不下真情。
谢昭仪虽字字如刃,可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威胁,若是此时不承接这雨露,便是他能不屈,弃月一介女流,又怎能逃出他们的掌心。
谢兰舟重重叩首,带着不甘不愿:“臣弟,先行谢过娘娘成全,还望娘娘明示,何时救人。”
谢昭仪凛然一笑,她料定他无路可走,这才满意地回到帷幕后,抬手示意宫娥添茶,沸水注入茶盏倾注的声响,却像是碾碎了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海潮声不绝,桑塔位于一处不知名的海岛之上。
章宥修身上被划开数道口子,每一道呼吸都扯得伤口隐隐作痛,他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刀,望着寨门方向腾起的缕缕黑烟,眉间紧蹙。
自那次听闻柳家出事,匆匆返回泉州,而后又因寨中突遭戚怀瑜袭击,不得已再次返回桑塔,双方鏖战数月僵持不下。
戚怀瑜奉命剿清盘踞在海上的海盗乱匪,因此才与桑塔一众人对上,但戚怀瑜并不清楚这寨中与他处无恶不作的悍匪是两类人。
戚怀瑜的人马将寨子围得水泄不通,入了冬的桑塔,实在难以经受物资匮乏的弊端,在围困之下,戚怀瑜终是抓住了一丝可趁之机。
“大当家,快走!”寨中的老管家李伯拽着他的衣袖,白发在风中凌乱,神色慌张:“许兄弟带着寨中的人从后山突围了!能走的都撤进后山老林子了,官府的人还在外面搜,雨太大了,地势险峻,他们不敢冒进,大当家!先撤吧!”
“你们先走!”章宥修一边说着将腰间的水囊塞给李伯,一边又解下干粮袋,眼神警惕地在四周张望:“我断后,若有机会我定将窈娘和小满带回来。”
“不可!”老管家和身后一众人纷纷出声,老管家在一旁急得跺脚。
“大当家,那戚总把就是冲着你来的!你若有个闪失,桑塔如何是好啊。”
话音未落,箭雨破空而至。
“小心!”
章宥修猛地将老管家扑倒在地,羽箭擦着发梢钉入土墙,有些人没来得及反应已然中箭。
章宥修立马将老管家拉起,又推向身后的人嘴里喊道:“快走!窈娘丈夫为了桑塔牺牲,我不能见死不救!快走!”
未等众人撤离,戚怀瑜便挥刀劈来,凛冽刀锋带着破空声,重重落下,章宥修侧身躲过,刀刃险险擦着耳畔划过,削断了几缕黑发。
“想跑?”
戚总把的刀忽而转向,直刺章宥修后背,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几岁稚童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把撞开章宥修。
长刀擦着她的肩膀刺入土墙,粗布衣衫瞬间洇开一道血痕,戚总把见失了手便示意底下人过去将他们拿下。
“窈娘!”
章宥修见状立马抽出短刀精准地贯入那随之而来扑向窈娘的官兵后心,那人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直直倒在泥泞中。
“带着小满走!”窈娘喊道。
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间隙,章宥修一手抱过窈娘怀中的女童,一手扶着窈娘往山上深林跑去。
“一块走!小满不能再没有娘。”
章宥修咬牙斩断拦路的两个士兵的兵器,快速冲出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
他听见戚总把在身后怒吼:“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切记不可伤妇孺,只管拿下章宥修!”
章宥修着急忙慌带着母女俩躲进了一个山涧,血腥味在雨水中散开,章宥修撕开衣衫侧边为窈娘简单包扎伤口。
溪水从她破损的袖口流过,带走几缕血丝。
“大当家对我们母女有再造之恩,小满,快叩头。窈娘这命轻贱,以后定当牛做马以报大当家今日之恩。”窈娘低声道,她拉着一旁的女童,言语间就要跪下。
章宥修收回视线,剑鞘出手,轻抵在窈娘膝间,“窈娘这是做甚!你家丈夫也是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不在,我亦不能袖手旁观。”
远处传来追兵的呼喊,他握紧刀柄盯着周围:“莫在行这些虚礼,日后更要珍重才是,小满就只剩下你这个娘了。”
窈娘泫然欲泣,这几日她那双剪瞳日日垂泪,“多谢大当家。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