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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霜雪之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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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宥修望着洞外的雨幕：“这群官兵的目的，不是桑塔这方外之地，而是这里的壮丁，好一个天家养的甲士，没那等本事去抗击倭人，便拿我等落草为寇之辈以充功勋。如此不问善恶，岂是人臣之径？满朝贵人皆爱己身，置百姓于何辜！”
窈娘转头看向他，眼中有火光跳跃：“桑塔是我们的家，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但却像是重重砸在章宥修心上：“就像我丈夫，就像那些为桑塔而死的人，若非青田被那倭人糟蹋的民不聊生，又怎会栖身于桑塔苟延残喘。”
他心底一寒，那遍及发肤的寒意贯彻骨缝。昔日，那道记忆里模糊的背影，亦是日夜不休地为天下人计，那又如何。
最终的下场，竟是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乱世里总有人要当傻子，否则这人间，早该凉透了。思及此处，那冷冽的剑刃再次出鞘，“我必会送你母女二人，一条通生之路。”
*
距离柳家出事，过去已然数月。
泉州柳家抄家的封条，如同几道惨白的符咒，斜斜交叉贴在门板上，在凛冽的风里发出阵阵簌簌的微响。
而京城天牢，柳弃月蜷在囚室角落薄薄一层稻草上，身上单薄得如同一张揉皱的纸的囚衣，根本抵挡不住砭人肌骨的寒意。寒气像无数细小的针，无孔不入，侵蚀着柳弃月的身躯。但她心底深处有支撑她在这炼狱里苟唯一的暖源——谢兰舟。
柳弃月闭上眼，渐渐昏睡了过去。在梦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朗朗晴空之下的清俊身影。又忆起数月前，信笺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此刻依旧滚烫地烙在她心上。
“非卿不娶……”柳弃月无声地翕动着皲裂起皮的嘴唇，那四个字在齿间反复研磨，如同荒漠绝望的旅人汲取着最后一滴甘霖。
牢狱中，持续的阴湿使柳弃月得了高热，烧得神志不清。
时而看见谢兰舟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的红绸披风在雪中翻飞；时而又见父亲佝偻着背在雪地里踉跄，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她伸手欲扶，却只攥住满手冰凉，消融不得的雪……
“父亲！父亲……”
仿佛死神不忍，几经呜咽，辗转，还是将她奉还给人间。却是命运没有继续眷顾这个孱弱的身体，突如其来的不幸再次降临。
好巧不巧，是日，柳弃月刚有好转，一旁狱卒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明晰地尽数落入她耳中，却如平地惊雷似的，带走她心里的最后希冀。
太后懿旨，谢家大公子迎永宁侯府的千金贵女为妻，不日大婚。
柳弃月的脑中顿时嗡然一片，又唰地想起，谢兰舟在信中也曾有几行字句涉及此事，不过那时他言辞决绝，字字泣血，言明非她不娶，本以为此事歇了下去，谁料竟一语成谶。
半晌，她才从神思里回过神来，却始终不敢相信这骤然降临的消息，她的兰舟哥哥，定然有苦衷，定不会背弃俩人曾经的山盟海誓，一切应是谣言……
元安十二年，深冬悄无声息地到访。而天牢内，四壁透风。
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柳弃月隔壁的牢室传来，撕心裂肺的声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柳弃月忧心忡忡，咳嗽声同样像巨石一般压在她身上，让她难以喘息。
那是父亲的声音。
自抄家入狱，柳承绶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在这不见天日，无药无医的牢笼里，病势就如山崩般再无可挽回。
“阿爹……”柳弃月挣扎着想爬过去，可连日来的折磨和冰冷的侵蚀让她四肢百骸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更显徒劳的是二人被冰冷的铁门生生隔断。
即便大理寺还未处决，但无人在意死活身为阶下囚的柳家，就算死在牢中没有人会问罪于仅仅是看守的狱卒身上。
无计可施的柳弃月，只能无力地听着那日渐微弱的声音。直到在那个冰凉的，似是连滴水声都仿佛凝固的深夜，彻底归于沉寂。
隔邻的囚室噤了声。巨大的悲恸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柳弃月的喉咙，连呜咽都发不出。
柳承绶没有熬过元安十二年的冬日。
那个教柳弃月识字念诗，明辨是非，为她撑起一方天空任由她胡闹亦会给她兜底的父亲，就在这囚笼中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
没有亲人相伴身侧，没有一口温热的水，甚至父女俩隔着一间牢房，弥留之时，父亲的绝望如鲠在喉。
“父亲，你明明，明明答应过我，一切都会过去的……父亲是骗子……为什么要独留月儿一人……”
火树银花在天际炸开，声响连天，恍若刺破夜幕，原来是元夜。今年的元夜比及往年不知盛大多少，狱中柳弃月甚至都得见其中一隅天际流霞。
烟火漫天的喧嚣更凸显巨大的孤寂感，此刻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母亲走了，父亲此刻也没熬过这个冬天，这个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两人相继溘然离世，她成了真正的孤女。
犹如寒风中飘零的的一片枯叶，无所归依，更落不到泥中，只得任由石板上的车马碾压。
唯一的念想，只剩下谢兰舟那句“非卿不娶”的誓言，支撑柳弃月勉强熬过一个又一个被绝望和冰冷吞噬的白昼与漫漫长夜。
柳承绶对她说过：“死是易事，但阿爹和阿娘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在这百相世间好好体会一遭，无愧于心地炽热地活一场……”
牢狱里的日子模糊了时间边界，柳弃月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今夕何夕。
冬去春来，谢兰舟春闱之中得中榜首，暂领翰林院修撰。人间快事不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如此官运亨通，盛极羡煞一众读书人。
但深夜人散场，他只觉苦涩入喉，心系牢中的柳弃月，朝暮期盼觅得线索来促成上头能赦免柳家，可一朝入官场才知其中水的深浅。
柳家此案乃大小官员同时口诛笔伐，外加李一贯李阁老的涉足，凭他一个小小的修撰又如何能折腾起什么风浪，苦苦暗查数月皆以无果告终，徒知这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人之力如蚍蜉撼树。
“公子，此案牵涉官员甚广，您一人如何与他们相抗？以属下看，公子已然仁至义尽，此事再无转圜，莫不如就此罢手。”文溪眼睁睁看着谢兰舟为此事到处奔波，却苦寻无果，心中不忍。
“住嘴！月儿她如今只有我一人了，我绝不能弃她于水火。继续查！”
谢昭仪虽承诺保全柳弃月一命，可天牢艰苦，柳承绶夫妇皆已离世，谢兰舟生怕柳弃月有轻生的念头，便时时打点狱卒送些吃食药物，让他们不至于太过为难了她。可两人自从泉州一别，已有多时未能相见。
*
元安十三年冬，苏州城，冬意隆深。
瑞霞班不知为何耽误行程，本应在春天抵达京城的，迟迟没有动身。
清裳早便听闻谢家公子中状元的喜报，不免又自怜地拨弄着琴弦，此时月非那时月，她一介戏子，再不敢奢求那高悬之光。
这日大雪纷飞，清裳倚在廊下，指尖轻抚过戏服上褪色的金线牡丹，耳畔传来后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长期戏楼生意惨淡，台下只零星坐着几个听客，老班主整日阴沉着脸，酒壶从不离手。
“清裳！”一声怒吼惊碎了风雪。老班主摇摇晃晃地，带着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你看看这上座率！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一个两个都吃白饭！再不行，我就把你们全都发卖了！总好过天天净浪费银钱！”
话音未落，一只酒壶便砸了过来。清裳本能地侧身闪避，但酒壶撞在青砖上碎成尖锐的瓷碴，瓷片反弹擦着清裳的脸颊飞过，生生划出道殷红的口子。
“班主息怒！我这就换个曲子，定能招揽些客人光顾，还请班主再给我一次机会！”清裳带着颤抖的声音屈膝行礼，哀婉地告饶。
“还敢顶嘴！”老班主醉红的眼布满血丝，一把揪住她的发髻：“就你那点本事，早该被人看腻了！要不是念在你还有几分姿色，早将你和你那病怏怏的弟弟一块轰出去了！”
他的手掌重重落在清裳脸上，顿时留下五道指痕。清裳咬着唇，生生咽下痛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宛若一根纤弱未折的芦苇。
就在这时，二人所处的后院从墙外悄然翻进两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前边的身形高大，穿着不起眼的灰布直裰，只露出一双沉静锐利眼睛，一进来直接翻身将刀抵在老班主脖子上，身后跟着一个精悍的年轻人，眼神警惕如鹰。
老班主的醉意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散了几分，刚要发作，那灰衣人已平静开口，声音不高：“可是瑞霞班的班主？”
“是！是，大，大侠饶命。”王秃子梗着脖子，再也没有酒后那副蛮横的姿态，反倒缩头求饶。
灰衣人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塞进老班主怀中，又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囊袋，口微敞，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锭一角，映着后台昏黄的油灯，刺得王秃子瞳孔骤缩。
“清裳姑娘和无忧，我们带走。今夜之事，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不然仔细着你的脑袋。”灰衣人的声音毫无波澜。
带走？去哪里？呆立在一旁的清裳见二人竟是为她而来，猛地抬头看向那两个陌生男人，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安：“你们是何人？要带我和弟弟去哪儿？我弟弟此时在何处？”她的声音透着干涩，微微发颤。
“还愣着干什么！”
老班主一把将她推出去：“能攀上贵人是你的福气！别不识好歹！”
“姑娘，请吧。”二人的声音带着恭敬却不容抗拒。
临出门前，清裳讪讪回头。老班主正抱着那袋金子，凑到油灯下，用牙齿去咬金锭的边缘，脸上是扭曲的狂喜。破碎的廉价瓷片散落在地反射着光亮，但无人注意到她眼力的黯淡。
马车辚辚驶出苏州，日夜兼程赶往京城。
过了些时日当车帘再次被掀开，一股干燥陌生的气息涌入。清裳被刺目的天光晃得眯起了眼，耳边是远比苏州更嘈杂喧嚣的人声鼎沸。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