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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倾慕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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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跳跃,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沙地上,随着火焰的舞动而摇曳不定。而后缓缓走向柳弃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柳弃月望着他胸前的麻布,望着他裤脚沾着的泥,忽然想起半月前他在宝斋楼雅间里挥毫的模样。那时他指尖沾着墨,袖口挽得整齐,腕骨分明,哪里是眼前伤痕累累的模样,只怕当时奔赴泉州之时,更为惨烈。
“我来寻公子。”柳弃月的声音被风吹得散,却清晰地落进章宥修耳中。
“是为向公子道谢,公子甘冒大不韪运走宝物,弃月无以为报。如今,他们在公子这更为妥当,也权当抵一些,恩情。”
“柳姑娘,往后在这桑塔,不必再着男装了。” 章宥修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并没有正面回应,只一字一句说着他事。
柳弃月微微一怔,侧头看他。他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身上,只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又仿佛同天上玉盘对话,洒下的月华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朦胧中似是降下恬静。
“做你自己便好。”
章宥修似知她不会应声,径自续道,声线里漫开些陈年的醉意:“去岁春深,泉州城的桃花泼泼洒洒开得满街都是,我在一间茶馆二楼临窗坐了整晌,恰见你同那位谢公子,在楼下好友摆的摊子前停了。”
他喉间滚过一声轻嗤,似在笑那时的自己。“谢公子青衫磊落,当时为一幅画与人起了争执,看向你眉眼却带着笑,你那时……”章宥修顿住,似是回想起什么值得开怀的事情,声息里竟掺了点极淡的甜。
“穿件鹅黄软烟罗的衫子,上头绣的折枝玉兰沾了些桃花瓣。就那么站着听,忽然就笑了。”
听此,柳弃月心口猛地一揪。那件软烟罗是谢兰舟托人从苏杭捎来的,说鹅黄最衬她春日里的气色。
“笑得,像檐角垂着的风铃,轻轻一碰就晃出蜜来。”章宥修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叹息。
“眼尾弯着,里头盛着光。周围人来人往,闹哄哄一片,可我眼里就只看得见你。如此明媚灿烂,生生将街边的灼灼其华的桃花都比了下去,让人不敢直视。”他用了最拙朴的比方,却让柳弃月感慨从前,恍若隔世。
“后来,竟又意外在云山寺遇见你。再后来,在古玩街边又见你像今日一般女扮男装,给一个掌柜鉴宝。那条理清晰,从容自如地款款而谈的模样,更让我为之动容。也从那起,我便知,姑娘是柳家大小姐,有间宝斋楼,专收卖些古旧玩意儿。只是起初,又为着一副图,不得已冒犯姑娘。后来与你相谈甚欢,更是常常想寻些由头去见你。”章宥修的声线平直了些,带着点自嘲的涩。
他终于收回望向海面的目光,落在柳弃月垂着的侧脸上。月光漫过她的下颌,将那道弧线衬得愈发清冷,依旧冰雕玉琢一般。
章宥修的声音像坠了铅块,忽然沉下去:“只是当时你眼里心里装着心上人。”
海风掀起章宥修额前的乱发,露出底下深刻的眉骨:“我妒他。”这三字极轻,却像冰棱砸在琉璃上,脆生生的响。
“妒他能被你那样望着,那样笑着待他。”
柳弃月望着脚边被风吹动的细沙,那些沙粒聚了又散,像极了她早已碎成齑粉的心:“章公子。”她终于开口,声线被夜风吹得有些干,眸色沉静。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只是,如今我虽孤身一人,但这颗心早就随着那场祸事熄灭了。”
她抬眼,月光落进眸中,映得一片寒凉,就这样迎上章宥修深邃的目光:“我来桑塔,除却特地来道声谢之外,还有一物相赠。”
她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层层解开。入目是一叶扁舟浮在江心,蓑衣老翁垂钓的身影孤绝得很,几笔淡墨扫出寒江的萧瑟。
“这是陆先生真迹,《花溪渔隐页》。今日,物归原主。”她指尖微微颤抖,将画递给章宥修,又续道。
“此前不愿将心爱之物轻易拿出,亲手赶制一副赝品卖予公子,实是弃月之过。好在虽是家业不复,可这真迹还藏于原处。”
章宥修的瞳孔骤然收缩,曾经柳弃月竟以一副赝品以假乱真,此刻她却特地将真迹送出。他小心翼翼接过,粗糙的指腹抚过绢素的纹路,像摸着什么稀世珍宝。这哪里是画,分明是份沉甸甸的信任与两不相欠的信物。
“柳姑娘……”
“物已还你。”柳弃月打断他,声线冷得像淬了冰:“此间事毕,我心事了了,自会离去,这段时日叨扰寨中各位了。”
柳弃月没有看章宥修,只望向不远处的茫茫大海,月光铺在水面,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离去?你要去哪里?这天下之大,你……”他话说一半顿住,喉结滚动着。
柳弃月沉默,是啊,何处可去?京城熟知的唯有谢兰舟,但他已有妻室,泉州是烧尽了回忆的废墟,唯有伤痛留存。她就像片断了线的纸鸢,没有风,便也不知往哪儿飘,无所归依。
“留下!”章宥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急切,随即又意识到失了态,放缓了语调:“桑塔虽偏,却能遮风避雨。并不是,不是挟恩图报。”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忽然找到个由头:“寨中杂物繁多,皆是弟兄们从各处收集来的奇珍异宝,真真假假的混在一处。弟兄们辨不出好歹,都堆在一块。我虽能分辨一二,但比及柳姑娘,实在汗颜,还请姑娘帮衬一二。”
他抬眼望她,眸中翻涌着些什么,被月光照得愈发恳切:“柳姑娘,你留下吧。哪怕只为这些蒙尘的物件,你家学渊源,眼力是极好的。权当,权当帮在下一个忙。若日后,姑娘依旧想走,我绝不阻拦。”
柳弃月望着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望着他因急切而微微发红的眼尾。拒绝的话堵在喉头,竟怎么也说不出口,被海风一吹,出奇地还散了些。
留下?为那些真假难辨的物件?还是为这暂时不用颠沛的安宁?
忽而身后响起李伯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寂静:“大当家,已然寅时了,你和先生早些休息吧!”
柳弃月看向不远处仍有声响和烛火的房屋,又瞥见无垠的大海与天上悬着的孤月,沉默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个极轻的字:“好。”
熹微的晨色在海天交接处漫开一层鱼肚白,像宣纸上洇开淡墨一般渐渐在天边晕染开来。咸湿的海风裹着晨间凉意,漫过桑塔寨的石墙木檐,昨夜残留的酒气与喧嚣,竟被涤荡了个干净。寨中的人们又复而开始忙碌的一天,各司其职,生活就这样慢慢展开。
柳弃月醒得很早,推窗时木轴“吱呀”一声轻响,崖下海湾便映入眼帘。
几艘补好的渔船正摇着橹缓缓驶出港湾,船尾拖出的水痕在晨雾里慢慢淡去,随其新的旅途渐行渐远。空气中浮着清晨特有的、带着潮气的忙碌气,丝丝缕缕缠在鼻尖。
柳弃月见桌上安静地躺着一套素色襦裙,回忆起昨夜章宥修的话,“做你自己”,思虑片刻便换下便于行走的粗布男装。
料子是寻常棉布,却浆洗得干净,穿在身上倒也清爽。柳弃月将长发松松绾了个髻,拿起衣服旁边的那根磨得温润的乌木簪子别住,就这样出了门。
晨光漫过石滩时,王大嫂正咬着麻线打活结,抬眼撞见柳弃月,手里的梭子“当啷”一声落进网眼。
她直勾勾看着,忽然扯着孙婆婆的胳膊:“这不是柳先生么?怎的梳起女儿家的发髻了?”
窈娘怀里兜着刚睡熟的妞妞,听见这话猛地抬头,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哼唧一声。她慌忙拍着妞妞的背,另一只手的指节却攥得发白,目光打量着柳弃月,竟是位清雅佳人,又想起前几日章宥修的神色,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缩。忽然把孩子往张婶怀里一塞,便向柳弃月走了过去。
柳弃月立在崖边石阶下,素色襦裙被海风掀得轻摆,乌木簪子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孙婆婆放下线团,眯眼细打量:“原真是位姑娘,先前穿那身男装,干起活来也不娇气,倒真没认出来。”
柳弃月有些窘迫,仍走了过去:“王大嫂,孙婆婆,原为了方便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大家宽宥。”
说着柳弃月躬身行了个礼,孙婆婆却忙扶柳弃月,态度更加热络:“这有什么,女子在外多不容易,既然换回去了,就好好的如此样貌穿男装倒是委屈了。”
“柳先生,昔日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见谅。只是听闻先生是有话带给大当家才来桑塔,不知如今可完成了?”窈娘自顾自地问着,语气与昨日截然不同。
柳弃月顺从地回:“话已带到。”
“那不知先生是否准备归家?这些时日,你也为桑塔做了不少,我们也好送送你,聊表谢意。”
此话一出,未等柳弃月反应,王大嫂便拉着柳弃月坐下:“窈娘,这话怎像是要赶人?柳先生这般读书人,自从来这桑塔,没少教咱们孩子习字课业,你怎的这般……”
窈娘顿时反应过来,刚才的话有些重,抿了抿唇,又不知怎么开口,便僵硬地坐了回去。孙婆婆等人拧不过柳弃月,还是让她加入了修补渔网的活计。
越往南,燥热便也来得快些,明明是春日,此时却如同盛夏艳阳高照。
麻线绷得紧实,窈娘看着柳弃月泛红的指尖,忽然起身。回来的时候提着一壶水,依次倒给众人,不等柳弃月应,一碗水便晃在她眼前,柳弃月只得道声谢,愣愣接过。
王大嫂笑道:“窈娘方才还板着脸,这会子倒热络起来了,先生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