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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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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不等人,春意新芽萌发,植根于地。
元安十二年的五月,是谢兰舟的生辰。谢府的礼帖如约而至,却不再如往日那般皆是满纸温情。
“大小姐,听闻谢府这生辰宴,也是借大公子之名,盛邀各方名仕雅客,您要去吗?”柳枝察言观色地问道。
“既是送来了,自然要去。”柳弃月低声叹答。
虽说双亲之前明里暗里的与她说过许多宽慰的话,可她偏生不信那些纷扰之言,只一心一意的缝制嫁衣,等着她的心上人。
谢家宅院内,繁花似锦,满室的莺歌燕舞,在柳家一行翩然而至时,突兀地静谧了些。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却见谢兰舟恍若旧日般,仍是温雅的迎来,礼节气度皆未少一分。
众人见状,只道坊间流言是空穴来风,两家亲上加亲之日,应是不远。
可唯有谢家老爷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对于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柳弃月成双入对的行径很是不满。
待谢兰舟带着她走至他所居的汀兰院外小坐,柳弃月眼眶泛红,她已有些时日未见谢兰舟,还以为两人之间徒生了变故。
谢兰舟眉宇微锁,“这段时日,京中波澜愈甚,你我两家都被牵连了去。如今府上也不得不做个样子,恐是避讳柳家,让人捉住话柄,才将我稍作收敛。”他的眼里尽是歉然。
她侧目望向他光风霁月的脸,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我没有对你生疑。只是近日闻不得你的信儿,不免生出几分慌张。”
谢兰舟轻握住她的手,将她摇曳的心绪轻轻捧牢,眼底浮现出极致的柔和:“卿卿无需自添烦扰,我会想法解决这些,过几日我便去寺里纳吉,寻个吉日将我们的事定下。”
柳弃月羽睫微颤,眼中闪过未明的光华,虽然只有一瞬,旋即如霜雪消融,继而撑起那明媚的笑颜,“你做主便是。”
冥冥之中,彷佛是那姻缘树上的一根红线痴缠于两人指尖,定下一生的誓约。可惜那日时光缱绻,殊不知,再过不久,这根姻缘线便会缠缚两人,隐没在无尽的余生中。
谢兰舟得了她的准意,立时回眸,眉眼间浮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两人耳鬓叙话时,院外一阵喧哗打破两人的浓情蜜意。原是府中管事正忙不迭迎送贵客,络绎不绝的商贾士绅将府里塞得水泄不通。
宴中音曲阵阵,宾客把酒相欢,柳弃月素来不喜人多的环境,只得找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独自溜出来吹风,漫步于谢府的后花园中。
她在庭中静谧的梅树下辗转忐忑,原本难言的心绪已被谢兰舟尽数抚平。
月色下,谢兰舟亦沾染着酒气走出前院,未及清醒一时,却见谢父匆匆而至,与他一声喁喁,声音顿昂:“你这逆子,不知你哪里来的闲心,还妄与那柳家小姐鹣鲽情深。”
谢兰舟面上未变,察觉父亲的愠意不减,这府中今日虽是人多眼杂,可他既能堂而皇之带弃月去往后院,便心知定然逃不过父亲的眼线。
他轻抬眼帘,言辞谨慎道:“父亲,柳家与我府素来交好,如今时局虽紧,但京中尚无定数,何须为那些莫须有的传言妄自生忧?”
谢家老爷面色愈寒,开口击碎这绮丽的月色:“亏你也知局势难料,两家前景莫测,切莫因小情而误大事,日后待你考中进士入了翰林院,那柳家二房到底是一介商贾,区区商贾之女,怎可为正头娘子?如今正可借此机会疏远,你万不能再与其亲密无忌!”
谢兰舟未料父亲有此决意,还未等他回辩,但听父亲语重心长道,“兰舟,爹已经老了。”
他心中一震,只剩月色吞噬着胸中的怅然。
柳弃月目睹这父子相对之景,心如潮涌般翻转酸涩。她虽不曾听见言辞,却能直觉到两家的关系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仿佛那从前秦晋之谊生了裂痕,破镜难圆。
自那生辰宴后,两府的往来愈发稀少。谢府的消息如金,柳弃月往常惯于每隔几日便得谢兰舟的一封信,如今竟连一言半句也无。她独坐在院内,窗扉半掩,春日里的洋槐花香透入来,夹杂着微风让人无端心烦。
院中侍女们来来往往,因柳弃月近日神情殊异,便也一时不敢惹主子不快,只纵马似的将消息驮入院里。柳弃月初时还未在意,但这日去街上买绸线,才听得门房里两个丫鬟交头接耳地藏在偏角处低声言语。
其中一丫鬟低低嘟囔道:“听闻谢府近日让人把城中官宦小姐的八字都合了个遍,闹不清的,竟当他谢家还是这土皇帝了不成?”
另一丫鬟叹了口气,附和道:“他们说的隐晦,可到底也是替谢大公子择亲,只可惜大小姐那般的人物……”
话音未落,柳弃月却觉一阵刺骨凉意从心底直窜上来。脑海里突然涌上谢兰舟曾说过的许多话,那些沉沉的誓言,与唇齿间流淌的一往情深。如今竟好似空悬一纸,毫无寄托。
柳枝三步并作两步前去呵斥道,“都在嚼什么舌根子!主家的事也是你们可以私议的!”可她并无心再看,转身回了院,沉默地绷架上的嫁衣翻折起来,连那形式不一的嫣红织线也一并藏起,而后径直唤了后院主事的赖嬷嬷,让她传话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一番气恼,直是连府上老爷也惊动了去。虽早知这一日会来,却也知女儿怕是听了些流言,伤心不已。柳家虽也算泉州名门,可他这一脉从了商,便比那从士的谢家低了一等。若说以往还不觉究竟,可如今两府关系偶有裂隙,他既无力扭转局势,也无法忍见她低落模样。
柳承绶素来怜惜女儿,他先遣了贴身的杨振送些书画来开她心怀,又费尽心思买了扬州那制芙蓉糕的好手艺,请师傅到府上现制,但凡有她喜好的,皆托杨振送至院门外。然而柳弃月只淡淡瞥了一眼,轻声唤了柳枝来收着,竟连一句话都未多给。
*
转眼五六日辗转而逝,柳府阴霾憧憧。
这日黄昏,天边霞光如一抹炽烈的胭脂,被归巢飞鸟搅动开,描下一片残红。柳府前厅,柳承绶负手立于屏风前,透过那青釉瓷窗望着庭中湖石处无精打采的锦鲤,他的眉头紧紧拧作一个结。
“小姐还没出院吗?”
一旁递来温热茶盏的老管事杨振眼里黯然,“以小姐的玲珑心思,再给些时日,必会有所转圜。”
话音未落,却听府门外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远而近,碎雪般扬过青石板路,竟在柳府门前嘎然而止。
柳承绶一震回头,正见门房行色匆匆扑进前厅,柳承绶心头一紧,忙问:“出了何事?”
那门房略微喘定,压低声道:“回老爷,是…是谢大公子来了。”
话语落下,厅中顿时沉了一沉。柳承绶眸光微紧,须臾抚摸花梨木扶手的手停了下来。他未发声,只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厮退下,思略片刻,又紧跟着去了前庭,端看谢兰舟一身青衫,束发玉冠,颇有几分不拘一格的冷峻,他鱼跃而步,目光如星,行至柳承绶跟前。
“谢公子突然而至,所为何事?”语态中的不虞与疏离,谢兰舟听的分明。
他心神一凛,姿态很是谦卑,“柳世伯,近日我府上诸事纷扰,对月儿多有疏忽,致她心中郁结,甚为歉疚,特此赶来负荆请罪。”
柳承绶听闻话中其意,目色稍缓,却未立刻应下,只微展袖口,引他朝偏厅坐下。他声色淡然:“世侄,月娘自小便是我的掌上明珠,她这性子不擅迂回,欢喜便欢喜,生了气也是直来直去。你若有诚心,就不该让那些个人多口杂的碎语,在城中不胫而走。如今这时日,月娘肯不肯见你,老夫也不得知。”
谢兰舟听罢,忙从腰间取下一只檀木香盒,沉声道:“世伯之言,正是兰舟之过。此物乃我亲手为月儿雕制,还请世伯且先呈给她,若她仍不见我,那谢某亦不强求。”
柳承绶接过盒子,略一端详,那雕工颇为精细,其上刻着一朵并蒂莲,莲叶细纹清晰,刀法劲而不生硬,他目光微敛,叹了一声,将其递与身侧的杨振:“将此物送给小姐,传信一声,谢公子在厅外候着,她若有意来见,自会遣人来言。”
言罢他则在廊下而跪,眉宇间一片风骨萧然,但唇角薄敛,喉头轻动,竟似有几许不安之意。庭院间的蕉叶随风晃动,时不时洒下点点破碎的阴影,他的视线停留在那片摇晃的光影之中,谢府到底不同柳府亲缘简单,莫说他为长子嫡孙,一言一行也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知今日之举,必是又要忤逆父亲,可唯独事关月儿,便由不得家中做主。
见状,柳承绶与杨振对视一眼,杨振忙不迭转身绕往后院报信而去。
彼时,柳弃月正倚在窗前发呆,听得院外秋莞轻唤,她侧过身,平静地迎上门外之人。秋莞将檀木香盒呈上,小心道:“小姐,这是谢公子让送来的,他人在厅外相候。”
柳弃月双眼敛过些许涟漪,指尖微颤,接过盒子,缓缓打开展盖。那并蒂莲雕工细腻,她一眼便认出谢兰舟的手笔,而盒中规规矩矩地放着一纸信箋,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谓是“舟始终系月,万般光景转,难断相思意”。她只觉胸一阵发闷,仿佛有一团蓬松的云团堵在嗓口,竟说不出怪责,也道不出口恼怒,只手下用力,将那纸折至软塌。
思忖来去之间,却听门外已出现第二次动静,竟是柳承绶亲至,他轻咳一声,眉目间尽是化不开的柔情与无奈:“月娘,依为父看,兰州这回可是急切得很,若你真不打算见他,便早些遣人传话,免得在府前长跪,惊动外邻,惹人笑话。”
柳弃月一怔,“长跪?”她转头望向父亲,柳承绶目光坦然,仿佛并非刻意夸大,只顿一顿继续道:“想来那孩子也有什么苦衷。若兰舟不是对你执心过重,又怎会情愿耗些时尺在此处?罢了,若你真个无意,为父就替你前去回了他便是。”
柳弃月听至此,连日的忿恼焦灼仿若破晓落霜,一夜碎作湖水万重。
她启唇嗔道,“阿爹怎能真让兰舟哥哥跪下!”
说罢不等父亲,就疾步向院外而去。行至前廊远望着,却见谢兰舟衣衫单薄,在台阶前跪的背脊笔直,模糊了平常的书生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