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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夜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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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沉沉地,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稠得像是凝固的胶。医院对面门诊大楼三楼那间临时征用的观察室里,窗帘只拉开一道缝隙,武田如同雕塑般立在窗后,双手稳持望远镜,镜片后的眼睛鹰隼般扫视着下方。小林侍立在侧,呼吸都刻意放轻,房间里的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碎。
望远镜的视野缓缓移动,先是锁定了医院门口那辆属于李约瑟的黑色轿车——它像一头蛰伏的兽,安静地趴在那里。随后,镜筒转向医院主楼、侧翼、花园……就在视野平稳滑过的某个瞬间,靠近西侧库房的方向,猛地窜起一簇刺目的火光,紧接着,尖锐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混乱。
武田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迅速将镜头回转、聚焦。起火的点迅速扩大,橙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浓烟翻滚而上,将原本深蓝的夜幕染上了一片不祥的暗红。
“他们动手了!”武田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猎物终于踩入陷阱的确认。
窗外,火光跃动,映亮了他半张冷峻的脸,也映亮了小林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奋。
楼下,杂乱的人声、奔跑声、物品倒塌声、惊恐的呼喊声汇聚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值班医生和护士们从各个房间涌出,脸色煞白,有人抱着病历本,有人拿着急救箱,却都在汹涌的人潮中显得狼狈不堪,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向楼下逃去。
丁一就混在这股恐慌的洪流中。他穿着宽松的银灰色真丝睡衣,眼睛半眯着,刻意放空眼神,双手向前茫然地摸索,完美地扮演着一个突然受惊的盲人。他逆着人潮,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移动,指尖划过冰凉的墙壁,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每一丝动静。
果然,那个负责看守他的特务也被人流裹挟着,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试图在混乱中重新锁定目标。丁一“看不见”他,继续笨拙而坚定地向下挪动。
越往下,逃生的人流就越稀疏,嘈杂声也逐渐被冰冷的寂静取代。等丁一推开那扇厚重的、写着“太平间”三个字的铁门时,外界的喧闹几乎被完全隔绝。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大功率的白炽灯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洒下毫无温度的白光,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一张张覆盖着锈钢板的独立停尸床整齐地排列着,有些床上隆起人形的轮廓,蒙着刺眼的白布;有些则空荡荡的,冰冷的钢板反射着灯光,像是在无声地等待。空气冰冷、凝滞,弥漫着死亡特有的沉静。
丁一的脚步声在这里被放大,每一步都带着空旷的回音。他忽然停住,极度安静的环境让他似乎听到了身后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身后的特务也仿佛融化在了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突然——
“咔。”
轻微的跳闸声后,光明瞬间被剥夺,绝对的黑暗如同实质的墨汁,顷刻间淹没了整个太平间。丁一的身影,连同那些停尸床,一同消失在无尽的漆黑之中。
黑暗中,特务适时地、带着恰到好处慌张地低声呼唤:“李先生?李先生您在哪?别乱跑!”
话音未落,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木棒击中厚实物体的声音,紧接着是人体软倒的动静。
几秒钟后,太平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穿着病号服、身形与李约瑟相似的身影,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消失在通往地面的楼梯口。门内,倒在地上的特务缓缓睁开眼,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计谋得逞的冰冷笑意。他利落地翻身而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步伐从容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早已设定好路线的散步。
医院门口此刻已乱成一锅粥,救火的人、逃命的人、维持秩序的人混杂在一起。对面楼上的武田,望远镜的视野不断在几个出口和那辆黑色轿车之间切换,焦躁开始在他心头滋生。李约瑟还没出现!
就在这时,他看到手下那个特务冲到了医院大门外一个显眼的位置,朝着他的方向用力挥手,手指明确指向大门——目标正在逃离!
武田精神一振,立刻将镜头对准大门区域。然而,攒动的人头、晃动的担架、奔跑的身影构成了不断变化的屏障,望远镜的十字准心急切地划过一张张惊恐或焦急的脸,却始终捕捉不到那个关键的身影。武田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他几乎要骂出声的瞬间,镜头边缘,靠近李约瑟轿车的位置,画面定格了:只见顾仰山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白大褂,搀扶着一个头戴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同样披着白大褂的人,正迅速拉开车门。那被搀扶的人脚步虚浮,几乎是被塞进了轿车后座。就在那人低头入车的最后一刹那,礼帽下的侧脸轮廓在车灯余光中一闪而过——与李约瑟极其相似!
“兔子终于要出洞了!”武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压抑着沸腾的兴奋,“跟上!”
楼下,顾仰山将“李约瑟”安顿好,自己敏捷地跳上驾驶座,一把扯掉身上的白大褂扔到副驾,拧动钥匙,引擎低吼一声,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驶离了混乱的医院区域。
武田带着小林等人迅速下楼,正要驱车尾随,一个身影却拦在了车前。是佐佐木副官,面容严肃。 “武田课长,大佐紧急召见,请您立刻前去。”
武田抬起手腕,夜光表盘指针清晰:19:20。
距离KLX83号商船预定离港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时间紧迫,但大佐的召见不容轻忽。电光石火间,武田做出了决断。
他转向小林,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计划有变。你带队跟紧。听着,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只要他上了那艘英国船,就是叛逃铁证。医院外围第一队,码头周边第二队,江面巡逻艇第三队,全部按照预定方案就位,我要抓现行,拿口供。记住,”他眼神锐利如刀,“人,我要活的。他身上所有的东西,哪怕一张纸片,都不能少!”
快速交代完毕,他看向佐佐木的副官,语气不容置疑:“田中副官,我正在执行关乎帝国安全的紧急任务。任务一结束,我立刻去向大佐详细汇报。”说完,不等对方反应,武田已拉开车门,与小林等人驾车朝着顾仰山消失的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中,两辆车一前一后,如同追逐的猎豹与羚羊,向着码头区飞驰。
呜——!
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撕裂了江面的宁静,KLX83号商船庞大的身躯缓缓脱离码头,驶向黑暗笼罩的江心。
几乎就在同时,武田的车一个急刹,稳稳停在了码头边,正停在李约瑟那辆已然空了的黑色轿车后面。武田推门下车,目光先是冰冷地扫过那辆空车,嘴角掠过一丝讥诮。早已埋伏在码头各处的便衣特务如同闻到气味的猎犬,从阴影中无声地汇聚过来。
“上船了吗?”武田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名负责监视码头登船口的特务立刻上前,躬身答道:“上去了,确认就是李约瑟和查理·顾两个人!井上、木村他们四个已经按计划混上船,正盯着他们,绝对跑不了!”
武田点了点头,强压住心中翻涌的激动,只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好。”
船上,混乱是暂时的掩护。顾仰山搀扶着“李约瑟”,在船舱狭窄的通道里快速穿行,闪进一间无人的客舱,紧紧锁上了门。门外,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响起,井上、木村等四名特务已经分成两组,开始粗暴地逐一推门搜查客舱,惊起一片外国乘客的怒斥和抱怨。一个身材肥胖的外国乘客猛地拉开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大声呵斥,用力摔上了门。
KLX83号刚驶离港口不远,船速还未提起。一艘日军巡逻艇便如同幽灵般从侧后方快速切入航道,船头架设的探照灯射出刺目的光柱,牢牢锁定了商船。艇上,几名荷枪实弹、穿着海军制服、刺刀雪亮的日本士兵肃立。特务拿起扩音喇叭,用生硬的英语对着商船喊话:“KLX83号!立刻停船!接受检查!”
商船似乎犹豫了一下,速度未减。武田站在巡逻艇船头,眼中寒光一闪,抬手对着夜空——
“砰!”
清脆的枪声在江面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KLX83号的船身明显震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停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低落下去。
巡逻艇灵活地靠拢,在两船之间搭起跳板。武田一马当先,步履沉稳地踏上商船甲板,小林带着几名精干特务紧随其后,迅速控制了主要通道。甲板上正在举行小型酒会的几名外国宾客受到粗暴驱赶,惊怒交加,抱怨和抗议声四起。
英国船长脸色铁青,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直接拦住武田的去路:“我是这艘船的船长!你们有什么权力拦截并登上大英帝国的商船?这是公然违反国际法的行为!”
武田看都没看他,径直向前走去,船长伸手想拦,被武田侧身用肩膀猛地一撞,踉跄着向后退去,险些摔倒,幸好被及时赶到的Frank扶住。
Frank扶稳船长,挺身挡在武田面前,碧蓝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他用清晰而愤怒的英语说道:“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负责!立刻离开我的船!”
一旁的日本翻译快速低声转述。武田这才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负责?我怀疑你们的船上,藏匿了我们大日本帝国正在追捕的间谍!船长先生,还有这位先生,你们或许该想想,等我搜出人来,该如何向你们的上级和我国政府解释!”
他再次欲行,Frank和另外四名英国客人却寸步不让,组成一道人墙,双方在甲板上形成了紧张的对峙。
“荒谬!你必须立刻停止这种海盗行径!”Frank厉声道。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火药味越来越浓时——
“砰!砰!”
两声截然不同、明显来自船尾方向的枪响,骤然打破了僵局!
甲板上顿时大乱!有外国女士尖叫起来,人们惊慌失措地朝着枪声反方向——船头涌来。
只见船尾方向,顾仰山护着“李约瑟”从一条通道中冲出,边向后开枪还击,边艰难地向船尾栏杆处移动。井上和木村则依托着舱室掩护,一边开枪射击,一边紧追不舍。
武田脸色一变,立刻逆着慌乱的人流向船尾跑去。还没跑到船尾,又一声格外清晰、锐利的枪声传来,紧接着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武田冲到船尾栏杆边,只见栏杆旁留下一小滩新鲜的血迹,正沿着船壁向下流淌。江面被船尾灯光照亮了一小片,浑浊的江水翻滚着,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身影(“李约瑟”)正在水中无力地沉浮,后背处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迅速洇散在江水中。而另一个身影(查理·顾)毫不犹豫地翻过栏杆,跳入了漆黑的江中,试图去抓住正在下沉的同伴。
“八嘎呀路!”武田怒不可遏。
此时,井上和木村也追到了船尾,举枪还想向水中射击。武田猛地转身,狠狠一记耳光扇在井上脸上,力道之大,让井上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
“蠢货!我要活的!”武田的咆哮声压过了江风。
他俯身看向江面。探照灯的光柱在水面上来回扫动,除了被船体搅起的波纹,只剩下一片吞噬一切的、深不见底的漆黑。江水缓缓流淌,仿佛刚才的枪声、落水、追逐,都只是一场幻觉。
夜色深沉,江风渐起,吹散了硝烟味,也吹动着武田额前的头发。他盯着那片恢复平静的江面,脸色阴沉得比这夜色还要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