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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深秋窃影 ...


  •   民国十八年,深秋。

      北平的傍晚,铅灰色的云层压着鳞次栉比的灰瓦屋顶,空气里浮动着煤烟、炊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残香。长巷逼仄,青石板路被白日的微雨洇得颜色深重,两侧斑驳的砖墙蔓生着潮湿的苔藓。人力车的铃铛声、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叫卖、谁家留声机咿咿呀呀的戏曲,混杂成这旧都特有的、慵懒而又疲惫的背景音。

      洛寻缩在一条更窄的岔巷口,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像一道模糊的影子融入渐浓的暮色里。他年纪很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单薄,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夹袄里,更显得伶仃。脸上有些脏污,遮不住原本清秀的轮廓,尤其那双眼,黑沉沉的,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住巷口来往的人流,像蛰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幼兽,警惕,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

      他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胃里像揣着一团火,烧得他头晕眼花。怀里揣着的那半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是昨天从一个菜场捡来的,他没舍得一次吃完。不能再等了。

      就在这时,巷口的光线似乎微微一暗。

      一个人影转了进来。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声音不重,却带着一种迥异于寻常市民的、沉实的节奏感。来人穿着一身熨帖的黄绿色呢料军装,肩章挺括,腰身紧束,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同色的呢子军大衣,没系扣子,随着步伐微微摆动。他身形极高,挺拔如松,即使在这昏暗的巷子里,也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场。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线条利落的下颌,和紧抿着的、显得有些薄情的唇。

      洛寻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更剧烈地跳动起来。是军爷,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危险。但他腰间那鼓囊囊的皮质枪套,以及大衣内侧口袋隐约透出的钱包形状,又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洛寻的目光。那里面,或许够他活上一个月,甚至更久。

      饥饿压倒了恐惧。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将身体更紧地贴向墙壁,计算着那人走来的角度和速度。就在那军人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洛寻动了。他像一只灵巧的狸猫,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侧身、贴近、伸手,指尖的目标明确——大衣内侧那个鼓起的口袋。整套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在贫瘠生活中磨砺出的精准。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呢子面料的瞬间——

      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如同铁钳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攥住了他探出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洛寻痛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惊呼,一股更大的力量袭来,天旋地转间,他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的砖墙上,后背撞得生疼,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窒息感紧接着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只手,刚刚攥住他手腕的同一只手,此刻正死死卡在他的颈项间,拇指压着他的喉骨,迫使他仰起头,对上一双眼睛。

      军帽的阴影下,那双眼睛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猎物般的冷冽。

      “偷东西偷到我的枪口上?”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嘲弄的冷意,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洛寻的心口,“小子,活腻了?”

      是方才那个军人。此刻他看得更清楚了,帽檐下是一张极其英俊却也极其冷硬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唇线紧抿,年轻,但眉宇间凝着的却是与年龄不符的杀伐之气。顾晏舟。洛寻脑子里莫名闪过前几天在告示栏看到的模糊名字和照片,好像是什么新调来的、风头正劲的少帅。

      冰冷的恐惧瞬间沿着脊椎爬满了全身。他知道落到这些军爷手里会是什么下场,尤其是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打死,或者抓进去剥层皮,都只在一念之间。

      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起来,双腿徒劳地蹬踹,双手去掰那只卡着他脖子的手,却如同蚍蜉撼树。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

      混乱中,他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胡乱地挥舞、抓挠,似乎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指尖无意中划过顾晏舟军装外侧的一个口袋——那里不像装钱包的内袋那样紧贴身体,略微有些松。

      几乎是濒死前的灵光一现,或者纯粹是贼骨头里那点积习难改的执拗,洛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指猛地探了进去,勾住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冰凉的东西,死死攥在手心。

      也就在同时,卡在他脖子上的力道,似乎因为他这垂死的、无意义的抓挠而略微松了一瞬。

      “呃……”洛寻趁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进气声。

      顾晏舟显然察觉了他这个小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想到这奄奄一息的小贼还有余力“作案”。他卡着洛寻脖子的手没松,另一只手却伸过来,轻易地掰开了洛寻紧握的拳头。

      一枚小巧的、椭圆形的金属盒子,从洛寻汗湿的掌心滚落,掉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那盒子是黄铜质地,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盒盖上似乎还雕刻着模糊的花纹,沾了点洛寻手心的污渍和汗湿。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晏舟的目光落在那个小盒子上,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不是被冒犯的怒火,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近乎愕然的东西。掐着洛寻脖子的手,力道不自觉地又松了两分。

      洛寻贪婪地大口呼吸着重新涌入肺部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视线朦胧中,他看到顾晏舟神色的变化,看到那枚掉在地上的、不起眼的小盒子。电光石火间,一种比饥饿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什么东西,或许是长久以来察言观色、在夹缝中求生存锻炼出的直觉,或许是绝望之下口不择言的疯狂,驱使他仰起头,用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挑衅的语调,挤出一句话:

      “少……少帅的……心……怕是比这玩意儿……还……还好偷……”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在说什么鬼东西?

      顾晏舟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他缓缓低下头,重新审视着被自己按在墙上的这个少年。脏,瘦弱,脖子还被他掐着,脸上因为缺氧和咳嗽泛着不正常的红潮,一双黑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不屈的光,还有那抹挂在嘴角的、混着痛苦和嘲弄的古怪笑意。

      四周只剩下洛寻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远处巷口传来的、模糊的市井喧哗。

      顾晏舟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冰层似乎在缓慢地碎裂、重组,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暗流涌动。他没有去看那枚掉落的胭脂盒,只是看着洛寻。

      半晌,他掐着洛寻脖子的手,终于完全松开了。

      骤然获得自由,洛寻腿一软,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疼。

      顾晏舟弯腰,捡起了那枚胭脂盒,用指尖抹去上面沾着的尘土和洛寻的汗渍,动作间带着一种与他刚才的狠戾截然不同的、近乎珍视的意味。他将盒子握在掌心,看也没看地上的洛寻一眼,转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军靴敲击石板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与阴影里。

      洛寻瘫坐在冰冷的墙角,望着那背影消失的方向,过了许久,才抬起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清晰的指痕。火辣辣的痛。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变成了一声抽气。

      指尖无意中碰到夹袄内里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面硬硬的,是那半个没吃完的、救命的窝头。

      而那个黄铜的、冰凉的胭脂盒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汗湿的掌心。

      巷口的风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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