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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归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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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夜雨带来的寒意,像是渗进了海岛的石缝里,久久不散。顾晏舟的病反反复复,咳嗽总不见好,人恹恹地提不起精神,大部分时间只是靠在床头,或者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门口,看着洛寻像只忙碌的工蚁,沉默地操持着一切。
洛寻的话变得更少了。他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顾晏舟身上,煎药、喂饭、擦拭、按摩……动作细致入微,眼神却常常是放空的,仿佛灵魂抽离了一部分,只在机械地执行着某种必须完成的任务。只有在顾晏舟睡熟后,他才会坐在床边,借着油灯昏黄的光,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顾晏舟沉睡的侧脸,看着那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完全舒展的眉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这天傍晚,顾晏舟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喝下半碗鱼粥后,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示意洛寻扶他到门口坐坐。
夕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和海浪都染成了壮丽的血橙色。海风依旧带着凉意,但比前几日柔和了许多。
两人并排坐在石阶上,看着那轮巨大的、仿佛触手可及的落日。
“真安静啊。”顾晏舟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久病而显得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洛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远方。
“以前在北平,”顾晏舟望着落日,眼神有些悠远,“也看过这样的落日。在城墙上,看着太阳掉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屋顶后面,听着城里传来的各种声响……和这里,不一样。”
洛寻侧过头,看着他被霞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这是顾晏舟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么久远的、属于“少帅”时期的过往。
“那时候,”顾晏舟继续缓缓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总觉得前路漫漫,有打不完的仗,处理不完的军务,背负不完的责任……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样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只看日落。”
他的语气里没有怀念,没有感慨,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近乎淡漠的陈述。
洛寻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上粗糙的缝隙。
“洛寻,”顾晏舟转过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落进他深陷的眼窝里,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你后悔吗?”
洛寻抠着石缝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眼,对上顾晏舟的目光。
“跟我来这里。”顾晏舟补充道,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放弃外面的一切,守着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在这荒岛上,过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
海风拂过,带来远处海鸥的啼鸣。
洛寻看着顾晏舟。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因病而显得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般的紧张。
许久,洛寻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动作很慢,却很坚定。
“不后悔。”他说。声音不大,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入顾晏舟耳中。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那片燃烧的海天交界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外面的一切,本来也不是我的。”他想起那些颠沛流离,那些审查批斗,那些冰冷的目光,“这里,至少还有你。”
顾晏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洛寻继续说着,像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又像是在给顾晏舟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以前偷东西,是为了活命。后来……偷到了你的胭脂盒,偷到了一点不该属于我的念想。再后来,战乱了,逃命了,被批斗了……好像一直都在失去,被剥夺。”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顾晏舟,夕阳的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只有在这里,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在活着。不是在偷生,是在活着。”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而是一种掺杂了太多苦涩、无奈,最终却归于平静和认命的弧度。
“所以,不后悔。”他重复道,语气斩钉截铁。
顾晏舟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漫天霞光、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他那抹挂在嘴角的、带着泪意的笑。胸腔里那股盘桓多日的滞涩和阴郁,仿佛被这简短的几句话,猛地冲开了。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洛寻放在膝盖上的、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
他的手心因为低烧而有些烫,洛寻的手则冰凉。冷热交织,传递着彼此都无法言说的情绪。
“好。”顾晏舟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却仿佛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
他握着洛寻的手,两人一起转过头,重新望向海面。
夕阳已经有大半没入了海中,只剩下最后一道璀璨的金边,挣扎着停留在海平面上方。天空的颜色从炽烈的橙红,逐渐过渡到沉静的绛紫,最后是深邃的墨蓝。第一颗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怯怯地亮了起来。
海涛声规律地响着,像大地沉稳的心跳。
他们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肩并着肩,手牵着手,看着光明彻底隐没,黑暗温柔降临。
石屋里,油灯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模糊而温暖的影子。
在这座孤岛的黄昏里,在生老病死的阴影下,两个苍老的灵魂,用最朴素的语言和最沉默的陪伴,完成了对彼此、也对这坎坷一生的最终确认。
不后悔。
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