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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忏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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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深，海风里的寒意愈发凛冽，像细碎的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那场大病到底还是伤了顾晏舟的根基，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恢复元气，畏寒得厉害，石屋里即便生着小火塘，他也常常裹着厚衣，依旧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凉气。
洛寻将能找到的、所有能御寒的东西都堆到了顾晏舟身上，自己却只穿着单薄的夹袄，忙前忙后。他的脸颊被海风和寒气冻得皲裂，嘴唇也起了皮，一双手更是红肿不堪，布满了冻疮和新旧交错的裂口，稍微碰触到冷水就钻心地疼。
顾晏舟看在眼里，眉头总是无意识地锁紧。他几次想帮忙，都被洛寻不容置疑地按回椅子上。
“你别动，寒气重。”洛寻的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持，“我没事。”
这天夜里，风雨大作。狂风卷着暴雨，狠狠抽打着海草屋顶和简陋的木窗，发出令人心悸的咆哮。海浪的怒吼声比平日放大了数倍，仿佛随时会冲破湾口的礁石，将这座小小的石屋吞噬。
顾晏舟被腿上一阵尖锐的酸痛刺醒，那疼痛顺着骨骼蔓延，带着阴冷的湿气，让他整条右腿都僵硬得不听使唤。他咬着牙，试图换个姿势缓解，却牵扯得胸口一阵发闷，忍不住低咳起来。
几乎是同时，身边传来窸窣声响。洛寻立刻醒了，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精准地摸到顾晏舟的手，触手一片冰凉。
“腿又疼了？”洛寻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没有丝毫迷糊。
顾晏舟想说不碍事，喉咙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堵住。
洛寻不再多问，摸索着下床。他先往将熄未熄的火塘里添了几块耐烧的柴，让那点微弱的暖意不至于彻底熄灭。然后，他端来温在灶台上的热水，拧了热毛巾，敷在顾晏舟冰冷刺痛的膝盖上。
黑暗中，顾晏舟看不清洛寻的动作，只能感觉到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体温的气息，感觉到热毛巾覆盖上来时那短暂的熨帖，以及随后，洛寻那双同样冰凉、却异常坚定有力的手，按在他腿部的穴位上，缓慢而用力地揉按着。
他的手法比起之前，熟练了许多。力道恰到好处地穿透紧绷的肌肉，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痛。
屋外，风雨声凄厉。屋内，只有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顾晏舟闭着眼，感受着腿上那持续不断的、带着痛楚却也带来一丝缓解的按压。他能听到洛寻近在咫尺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能想象出他此刻紧抿着唇、全神贯注的侧脸。
忽然，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顾晏舟的手背上。
不是雨水。屋顶虽然简陋，但还不至于漏雨。
那滴液体带着一点微咸的涩意。
顾晏舟猛地睁开眼。
借着火塘里跳跃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洛寻低垂着头，紧咬着下唇，肩膀在黑暗中难以自制地微微抽动。又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顾晏舟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在哭。
无声地，压抑地。如果不是那滴落下的泪，顾晏舟甚至察觉不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和无力感的浪潮，瞬间将顾晏舟淹没。他见过洛寻很多样子——偷窃时的狡黠，被掐住脖子时的倔强，小院里的安静，流亡路上的坚韧，甚至批斗台上的麻木……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因为无能为力而偷偷落泪。
是为了他的病痛？还是为了这看不到尽头的、艰难的相守？
顾晏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挣扎着，用没有那么疼的左手，猛地抓住了洛寻正在他腿上揉按的手腕。
洛寻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泪痕，在微弱的光线下，那双泛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仓皇和脆弱。
“别按了。”顾晏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咳嗽后的余喘，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重的心疼，“手……不疼吗？”
他握着洛寻的手腕，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腕骨的纤细，和上面冻疮的粗糙凸起。
洛寻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想把手腕抽回来。
顾晏舟却握得更紧。他拉着洛寻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掰开，贴在自己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胸口。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彼此并不强劲的心跳。
“是我拖累你了。”顾晏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沉重得像是在忏悔。
洛寻猛地摇头，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这次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他想说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哽咽。
顾晏舟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笨拙地、一遍遍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那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与他冷硬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
“别哭……”他低声哄着，声音依旧沙哑，却软了下去，“我没事……真的。”
洛寻看着他，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凹陷的脸颊，看着他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那强撑着的镇定，心头的酸涩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不再压抑，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顾晏舟的颈窝，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了太久的、小兽般的呜咽。
顾晏舟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抬起手臂，环住洛寻单薄而颤抖的脊背，轻轻拍着。
“好了……好了……”他一遍遍地，用粗粝的声音，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安抚词句。
屋外，狂风暴雨依旧在肆虐，仿佛要撕碎整个世界。
屋内，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跳动的微弱火光映照下，紧紧相拥。一个无声落泪，一个笨拙安抚。
这一刻，没有少帅，没有小偷，没有历史的罪人与受害者。只有两个在命运风暴中侥幸存活、相互依偎着取暖的、苍老的灵魂。
脆弱，却无比真实。
寒冷，却因为彼此的体温，而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长夜漫漫，风雨飘摇。
但只要还能这样拥抱着，似乎，就还能看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