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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回忆学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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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海风里的寒意彻底褪去,换上了湿润的、带着草木萌发气息的暖意。顾晏舟的身体,如同被春风唤醒的枯木,终于抽出了新的生机。虽然走路依旧比常人慢些,需要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借力,但脸色红润了不少,咳嗽也几乎不再犯了。
他开始更频繁地走出石屋,不再仅仅满足于在湾口散步。有时,他会指着某块奇特的礁石,告诉洛寻,那下面可能藏着肥美的石蟹;有时,他会带着洛寻辨认沙滩上被潮水冲上来的各种海藻,哪些可以食用,哪些只能用来肥田。
这天,顾晏舟在屋后那片他们挖出过储备粮的坡地上,发现了几株刚冒头的、嫩绿的植物幼苗。他蹲下身,仔细看了许久,还用手指捻了捻泥土。
“是番薯。”他直起身,对跟在身后的洛寻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去年落下的藤蔓,自己长出来了。”
他让洛寻找来工具,两人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番薯苗连同周围的泥土掘起,移植到屋前那片被洛寻打理得相对平整的菜畦旁边。
做完这一切,顾晏舟额上见了汗,气息也有些微喘。他拄着木棍,站在地头,看着那几株在春风中微微抖动的嫩苗,看了很久。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带着细汗的额角,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宁的光辉。
洛寻去屋里倒了水出来,递给他。顾晏舟接过碗,没有立刻喝,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几株番薯苗上。
“以前在保定军官学堂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回忆的悠远,“学校里也有这么一小块地。”
洛寻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保定军官学堂,那是顾晏舟更早的过去了,一个洛寻完全无法触及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那时候年纪轻,精力旺盛,除了操练、学战术,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顾晏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偷偷在宿舍后墙根儿底下,开了一小片荒地。”
他的眼神变得生动起来,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群穿着笔挺学员制服、却偷偷干着“农活”的年轻身影。
“种的不是花,是萝卜和白菜。”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想着等长成了,偷偷煮了吃,打打牙祭。”
“结果呢?”洛寻忍不住问。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沉稳如山、曾指挥过千军万马的顾少帅,年轻时也会有如此……“不务正业”的一面。
“结果?”顾晏舟哼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奈又好笑的事,“被教育长发现了。罚我们围着大操场跑了二十圈,一边跑一边背《步兵操典》。”
洛寻想象着那个画面,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后来呢?地还在吗?”
“没了。”顾晏舟摇了摇头,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重新变得深远,“没多久,局势就紧张起来,学堂里的气氛也变了。今天这个同学家里出了事退学了,明天那个被调往前线见习……那片地,也就荒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再后来……毕业了,各奔东西。有的人,再见时已经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他的目光掠过那几株新栽的番薯苗,望向远处蔚蓝的海面,仿佛在透过这片宁静的海,看向那个硝烟弥漫、兄弟阋墙的残酷年代。
洛寻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他沉默地站在顾晏舟身边,能感受到他平静叙述下,那深藏的物是人非的怅惘。
“有时候想想,”顾晏舟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粗陶碗,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淡,“人这一辈子,争来斗去,到头来,能握在手里的,也就是脚下这一小块能种出点吃食的土地,和……”
他转过头,看向洛寻,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洛寻懂了。
和身边这个,能陪你一起看这片土地的人。
海风吹过,新栽的番薯苗嫩绿的叶片轻轻摇曳着,充满了生机。
顾晏舟将碗里剩下的水喝完,把空碗递给洛寻。
“等这些番薯长大了,”他看着那几株幼苗,眼神温和,带着一种简单的期盼,“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能烤番薯吃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馋意。可洛寻听着,心里却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软得一塌糊涂。从保定军官学堂宿舍后墙根下那偷偷开垦的菜地,到如今这海岛石屋前正大光明栽下的番薯苗,中间隔了整整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隔了无数生死、背叛与沧桑。
最终,所求的,也不过是秋天里一个热乎乎的烤番薯,和身边这个能一起分享的人。
“好。”洛寻接过碗,轻声应道,“到时候,我多抹点海盐,烤得焦香流油。”
顾晏舟看着他,眼底最后一丝怅惘也消散了,化作一片如同此刻春日阳光般的暖意。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洛寻的手臂。
“走吧,”他说,“回去看看灶上的鱼汤好了没。”
两人相携着,慢慢走回那间升起袅袅炊烟的石屋。
身后,是那片新垦的土地,和那几株在春风里,努力扎根、向上生长的番薯苗。
希望,似乎也在这片曾经只代表着生存与藏匿的海岛上,悄无声息地,萌发出了稚嫩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