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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螃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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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彻底挣脱了冬日的桎梏,进入了它最富生机的季节。阳光变得慷慨而温暖,海风里裹挟着咸腥与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那几株番薯苗在洛寻的精心照料下,已然蔓延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顾晏舟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虽然行走间右腿依旧能看出些许不自然的滞涩,但已无需时时倚仗木棍。他开始重新拾起渔网,在风平浪静的清晨,划着那艘破旧的小舢板,去稍远一些的海域下网。收获时好时坏,但总归让饭桌上多了些新鲜的鱼获。
这天傍晚,顾晏舟收网回来,网上挂着几条银光闪闪的鲻鱼,还有一只不小心被缠住、兀自张牙舞爪的青色螃蟹。洛寻在屋前收拾刚采回来的、脆嫩的马齿苋,看到螃蟹,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清蒸最好。”顾晏舟将螃蟹解下来,递给洛寻,语气熟稔,“记得肚脐朝上,放两片姜。”
洛寻接过那只沉甸甸、活力十足的螃蟹,点了点头。他如今对这些海货的烹制方法,已颇为精通。
晚饭时,清蒸螃蟹的鲜甜气息弥漫在小小的石屋里。两人就着稀粥和凉拌的马齿苋,慢慢吃着。顾晏舟用筷子熟练地拆解着蟹壳,将雪白的蟹肉和饱满的蟹黄剔出来,很自然地,大半都拨到了洛寻的碗里。
洛寻看着碗里堆起的蟹肉,没有推辞,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
吃完饭,天色尚未完全暗下。两人照例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海鸥归巢的啼鸣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这螃蟹,”顾晏舟望着海面,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回忆带来的悠远,“让我想起以前在南京的时候。”
洛寻侧过头,看向他。南京,那是民国政府的首都,是顾晏舟曾经权势煊赫的地方。
“那时候,应酬多。”顾晏舟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夫子庙那边的酒楼,一到晚上,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吃的,玩的,都是顶好的。”
他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落在渐暗的海平面上。
“有一次,是个秋天,也是螃蟹最肥的时候。一桌子的高官显贵,谈的却都是前线的战事,哪支部队又损失了多少,哪条防线又吃紧了。”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满桌的珍馐,吃到嘴里,却品不出什么味道。”
洛寻安静地听着,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衣香鬓影下的暗流涌动,觥筹交错间的刀光剑影。
“席间,有个搞党务的,喝多了,拉着我,大谈什么‘攘外必先安内’。”顾晏舟的声音冷了几分,“说前线的将士牺牲是必要的,是为了更大的战略布局。”
他转过头,看向洛寻,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那时候,我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听着他高谈阔论……脑子里想的,却是小豆子他们突围前,看着我,问我‘少帅,咱们能冲出去吗?’的眼神。”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时隔多年依旧未能散尽的愤懑和无力。
“那一桌子的螃蟹,我一口都没再动。”他最后说道,语气归于平静,却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更让人感到沉重。
洛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他伸出手,轻轻覆在顾晏舟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和劳作留下的厚茧,此刻却微微有些发凉。
顾晏舟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仿佛要从这真实的触感中汲取一点力量。
“后来,我从那种场合里脱身,”他继续说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常常一个人,去江边的小摊上,吃一碗鸭血粉丝汤。热气腾腾的,没什么讲究,但吃着踏实。”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暮色四合的海面,眼神柔和了些许:“比那些大鱼大肉,舒坦得多。”
洛寻握紧了他的手。他明白了。那些曾经的繁华与权势,对顾晏舟而言,或许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是与他心底那些最真实、最沉重的记忆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世界。
而此刻,在这荒僻的海岛上,就着稀粥,分享一只偶然捕获的螃蟹,这种简单到近乎贫瘠的生活,反而让他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以后,”洛寻轻声说,打破了沉默,“我们想吃螃蟹了,就去下网。不想吃,就喝粥。”
顾晏舟转过头,看着他。暮色中,洛寻的脸庞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理解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他看了洛寻很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他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海中,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绚烂的霞光,如同燃烧后的余烬。海天一色,渐渐被深邃的蓝黑色浸染。第一颗星子,在头顶怯怯地闪烁起来。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石阶上,手牵着手,看着夜幕降临,看着星辰渐次点亮。
石屋里,油灯被点燃,昏黄温暖的光晕透出来,勾勒出他们依偎在一起的剪影。
远处的海涛声,温柔而永恒。
那些南京酒楼的觥筹交错,那些江边小摊的热气腾腾,都已是前尘旧梦。
唯有此刻,掌心真实的温度,和这海岛夜晚的宁静,是属于他们的,触手可及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