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护身符 ...
-
海岛的日子,在番薯的甜香和偶尔捕获的鱼鲜中,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顾晏舟似乎将那个傍晚失控倾泻出的血腥记忆,又重新封存回了心底最深的角落,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洛寻能感觉到,他望向大海的目光,有时会变得更加悠长,仿佛在透过这片宁静的蓝,审视自己那布满硝烟与抉择的一生。
秋意渐深,海风里的凉意加重,天空时常布满快速移动的、铅灰色的云。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空气沉闷,预示着又一场海上风暴的来临。顾晏舟提前将舢板拖拽到高处,用绳索牢牢固定好,又检查了石屋的门窗和屋顶。
洛寻在屋里收拾着,将晾晒的衣物和干货收回。当他抱起一摞洗净的、顾晏舟的旧军装衬衣时,一件折叠整齐、压在箱底的深蓝色布衫滑落出来。那布衫的款式很旧,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却磨损得厉害,显然曾被长期穿着。
洛寻弯腰捡起,手指拂过那粗糙的布料,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隐约记得,这件衣服,似乎在他和顾晏舟初识不久,在那个北平的小院里,见他穿过几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他拿着衣服,有些出神。
顾晏舟检查完屋顶,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走进来,看到洛寻手里的衣服,脚步顿了一下。
“这件衣服……”洛寻抬起头,有些迟疑地开口,“好像见你以前穿过?”
顾晏舟的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承载着一段特殊记忆的物件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走过来,从洛寻手中接过那件布衫,指腹摩挲着领口那处磨得几乎透明的边缘,沉默了片刻。
“嗯,”他最终应了一声,声音有些低沉,“穿过一阵子。”
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拿着衣服走到床边坐下,示意洛寻也坐下。
“那是在……把你送去天津之后不久。”顾晏舟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回忆过往时特有的凝滞,“北平沦陷前,局势已经非常混乱。我接到密令,不能随大部队南撤,要留下来,转入地下,负责一部分敌后情报工作和……对一些摇摆势力的联络、策反。”
洛寻的心微微一紧。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深入虎穴,时刻与死亡为伴。
“这身衣服,”顾晏舟抖开那件深蓝色的布衫,“就是那时候的‘皮’。身份是一个跑单帮的、往来于平津之间的药材商人。”
他的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得学着说生意经,学着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在酒桌上套话,在茶馆里听风声……还得时刻提防自己人里的眼线,和日本人无处不在的特务。”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洛寻能想象出那其中的惊心动魄。一个习惯了在明处指挥千军万马的少帅,要彻底隐去锋芒,扮演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周旋。
“有一次,去天津接头,”顾晏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冷意,“差点暴露。被日本宪兵队盯上,在巷子里追了半宿。”
他抬起手,指了指左边肋骨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淡白色的疤痕:“这里,被子弹擦过去的。要不是对那片巷子还算熟悉,甩掉了他们,可能就交代在那儿了。”
洛寻看着那道疤痕,呼吸一窒。他从未听顾晏舟提起过这个。
“那时候,就穿着这件衣服。”顾晏舟低头看着手里的布衫,眼神晦暗不明,“血浸透了布料,黏在身上。不敢去医院,也不敢回联络点,只能找个最肮脏破败的、流浪汉聚集的桥洞,自己咬着牙,用烧酒冲洗,用从药铺偷来的、最劣质的止血粉捂住。”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洛寻却仿佛看到了那个雨夜,在散发着恶臭的桥洞下,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独自蜷缩着,处理着伤口,警惕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动静。
“后来,伤好了,这件衣服也没舍得扔。”顾晏舟轻轻抚平布衫上的褶皱,“跟着我辗转了很多地方,躲过了很多次搜查。像是……个护身符。”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洛寻,眼神深邃:“也像是在提醒我,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身上还背着什么。”
洛寻看着那件普通的、甚至有些寒酸的深蓝色布衫,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重若千钧。它见证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危险和一个军人为了家国,被迫转入地下时所承受的一切。
它和那枚胭脂盒,那把他用来教自己防身的短刀一样,都是顾晏舟破碎过往的碎片,承载着他不同阶段的秘密、痛苦与坚持。
顾晏舟将布衫重新折叠好,动作缓慢而郑重,然后将其放回了箱底,用其他衣物仔细盖好。
“都过去了。”他直起身,对洛寻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像是在对洛寻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窗外,酝酿已久的风雨终于来临,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和海草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狂风呼啸着,卷着海浪,发出沉闷的咆哮。
顾晏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雨搅得天昏地暗的海面,背影挺拔,如同屋外那些历经风雨侵蚀却岿然不动的礁石。
洛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那片狂暴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海。
他知道,有些过去,永远不会真正过去。它们会像这海岛的天气一样,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骤然掀起风暴,提醒着人们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与抉择。
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可以共同面对这窗外的风雨,也可以共同守护彼此心底,那片无法与人言说的、惊涛骇浪过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