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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滇西的雨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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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冬天,再次挟着凛冽的风和铅灰色的云层,缓慢而坚定地降临。比起上一个冬季的仓皇与艰难,这一次,石屋里储备了足够的番薯、晒干的鱼获,还有顾晏舟提前用猎物皮毛从补给船上换来的少许米粮和盐块,日子显得从容了许多。
但身体的准备,无法完全抵消季节更替带来的影响。顾晏舟的腿伤在持续的低温和湿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尤其在夜深人静时,那酸痛会顺着骨髓蔓延,让他难以安眠。洛寻夜里睡得本就警醒,总能在他因疼痛而辗转的第一时间醒来,默不作声地起身,用热毛巾敷,或者用那双已经生了薄茧的手,力度适中地为他揉按。
这天夜里,疼痛来得比往日更凶猛些。顾晏舟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才勉强将那闷哼压在喉咙里。洛寻揉按了许久,收效甚微。
屋外是呼啸的风声,屋内只有油灯如豆的光晕和彼此压抑的呼吸。
顾晏舟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仿佛正与体内那头名为“旧伤”的野兽搏斗。许久,他忽然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屋顶,声音嘶哑地开口,像是无意识的呓语,又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漫长折磨的宣泄:
“……冷……滇西的雨林……也是这么冷……”
洛寻揉按的动作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滇西,那是抗战后期,最为惨烈的战场之一。
“蚂蟥……到处都是……”顾晏舟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梦魇般的模糊,“挂在树上,掉在脖领里……扯下来,带下一块皮肉……”
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些嗜血的软体动物此刻正附着在他的皮肤上。
“没有路……全是烂泥……一脚踩下去,不知道下面是石头,还是……弟兄们的尸体……”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瘴气……绿色的,闻着像死老鼠……吸进去,肺里就像着了火……”
洛寻屏住呼吸,仿佛能透过这破碎的叙述,看到那片被死亡笼罩的、不见天日的热带雨林。潮湿,泥泞,毒虫,疫病,还有神出鬼没的敌人。
“有一次……我们连……被困在一个山坳里……”顾晏舟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了些,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断粮……七天。”
洛寻的心沉了下去。
“开始吃皮带……吃草根……后来……”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要呕吐,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骤然睁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惊恐和罪恶感。那是一种超越了战争本身、直指人性最黑暗深渊的恐惧。
洛寻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敢去想,那省略号背后,是怎样的地狱景象。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顾晏舟冰冷潮湿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徒劳地想要驱散他那来自往昔梦魇的寒意。
“后来……援军到了……”顾晏舟的声音重新变得低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清点人数……全连……就剩下……我们十几个……”
他闭上眼睛,眼角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迅速隐入鬓角花白的发丝里。
“都死了……都留在那片林子里了……”他喃喃着,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有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屋外的风还在呼啸,拍打着门窗,像是无数亡灵在呜咽。
洛寻看着顾晏舟苍白的、被痛苦和回忆扭曲的脸,看着他即使在睡梦(或者说半昏迷)中依旧无法摆脱的罪孽感,心脏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又冷又痛。他一直知道顾晏舟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却从未如此真切地触摸到那过去的具体形态——是滇西雨林里冰冷的烂泥,是挂在脖子上的蚂蟥,是绿色的致命瘴气,是……饿到极致时,可能发生的人间惨剧。
那些历史书上的战役名称,此刻化作了眼前这个男人夜半时分无法摆脱的梦魇和身体上永久的疼痛。
他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顾晏舟汗湿的额头,低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
“都过去了……晏舟,都过去了……你活着,你回来了……”
他不知道这些话能否穿透那厚重的、由鲜血和死亡构筑的记忆壁垒,抵达顾晏舟的灵魂深处。他只知道,他必须说,必须让这个男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顾晏舟的身体在他的安抚下,微微颤抖着,最终,那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沉沉睡去,只是眉心那道深刻的竖纹,依旧未能完全舒展。
洛寻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即将熄灭。
他轻轻吹熄了灯,在彻底的黑暗中,听着顾晏舟平稳的呼吸声和屋外永恒的海浪声。
战争早已结束。
但有些战争,却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在他的梦境里,永无止境。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守夜中,做一个沉默的、温暖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