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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长沙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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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彻底进入了它最温驯宜人的季节。阳光充足却不酷烈，海风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吹拂着石屋前那片日益繁茂的菜畦和番薯藤。顾晏舟的身体似乎也顺应着这好的节气，行动间愈发利落，甚至能独自扛着那艘不算轻的舢板上下滩涂。
洛寻看着他日渐硬朗的背影，心里那份因他旧伤和噩梦而始终悬着的石头，终于缓缓落地。他开始有更多的精力去经营这片小小的家园，不仅将菜畦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在顾晏舟的指点下，尝试着在屋后用石块垒了一个简陋的鸡窝，盼着下次补给船能带来几只小鸡雏。
这天傍晚，晚霞格外绚烂，将半边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流动的金红色。顾晏舟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到面向正西方、视野最开阔的礁石上。他没有带烟斗——那是很久以前的习惯了，早已戒掉——只是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如同凝固的剪影，望着那轮缓缓下沉的落日。
洛寻收拾完碗筷，走到他身边，没有打扰，只是挨着他坐下，一同望向那片燃烧的天空。
海鸥的啼鸣声远远传来，衬得这黄昏愈发宁静。
“真像……”顾晏舟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洛寻耳中。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落日，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追忆、痛楚和某种奇异平静的情绪。
“像什么？”洛寻轻声问。
顾晏舟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沉溺在某种过于强烈的回忆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
“像……长沙大火的那天晚上。”
洛寻的心猛地一缩。长沙大火……那是抗战初期，为了实行“焦土政策”阻止日军进攻，而人为点燃的、吞噬了整个城市的烈焰。
“那天晚上的天……也是这么红。”顾晏舟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是霞光，是火……是整个城市在烧。”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我带着部队，奉命在城外构筑防线，阻止日军趁火打劫。”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息，“隔着湘江，能看到对岸……冲天的大火，把夜空都烧透了。黑色的烟柱像恶龙的尾巴，翻滚着，直插云霄。”
洛寻屏住呼吸，仿佛能感受到那股隔着江面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绝望。
“江面上……飘着很多东西。”顾晏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生理性的不适，“烧焦的木头，家具的残骸……还有……人。”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很多很多……从上游漂下来，密密麻麻的，几乎堵塞了江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事隔多年依旧无法磨灭的惊悸，“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的蜷缩着，有的张着手……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像一截截焦黑的木炭。”
洛寻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胃里也开始翻腾。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
“江水都是滚烫的……”顾晏舟闭上了眼睛，眉宇间凝聚着巨大的痛苦，“带着一股……皮肉和油脂燃烧后的……恶臭。那味道……粘在鼻子里，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掉，过了大半个月，好像还能闻到。”
他睁开眼，望向那片此刻宁静而绚烂的晚霞，眼神空洞。
“我们就站在江这边，看着，听着对岸传来的……分不清是燃烧的噼啪声，还是人的哭喊声。”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看着一座千年古城，在自己眼前，化为灰烬。”
“后来……火渐渐小了，天快亮的时候……”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麻木的嘲讽，“日本人……到底还是没从那个方向过来。”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之前所有惨烈叙述营造出的悲壮感，只剩下一种荒诞到极致的无力与悲哀。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烧毁了整座城市，却似乎……并未能真正阻挡敌人的铁蹄。
顾晏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海平面。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也隐没了下去，天空的颜色从绚烂的血橙、绛紫，迅速过渡为沉静的墨蓝。第一颗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怯怯地亮了起来。
海涛声阵阵，永恒而空洞。
洛寻看着顾晏舟被暮色笼罩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平日的沉稳，也没有了回忆血腥时的痛苦，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巨大历史荒诞感吞噬后的疲惫与虚无。
他伸出手，轻轻覆在顾晏舟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那只手，冰凉。
顾晏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他反手将洛寻的手握紧，力道很大，仿佛要从这真实的触感中，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并非只有烈火与死亡的世界。
“都过去了。”洛寻低声说，重复着顾晏舟曾经说过的话，也重复着自己无数个夜晚的安抚。
顾晏舟缓缓转过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深深地望进洛寻的眼睛。他的眼底，那片刚刚被往昔烈焰灼烧过的荒原上，似乎因为洛寻的存在，而勉强生出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当下”的绿意。
“嗯。”他最终，极其缓慢地，应了一声。
夜幕彻底降临，海岛上空，星河渐次清晰。
那些曾经映红天际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烈火，终究熄灭在了时间的尘埃里。
而他们还活着，还能坐在这片安宁的海边，握着彼此的手，看星辰起落。
这本身，或许就是对抗那所有荒诞与残酷的、最微弱，也最坚韧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