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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电话线的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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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春天，总是来得蹒跚而反复。在几场淅淅沥沥、带着寒意的春雨之后，阳光终于变得慷慨起来，暖洋洋地烘烤着湿润的土地和礁石。屋前那几株老番薯藤旁边，新移栽的幼苗也怯怯地舒展开嫩绿的叶片。
顾晏舟腿上的隐痛，随着气温的稳定回升，终于渐渐消弭。他不再需要洛寻夜里起身揉按，睡眠踏实了许多，连带着脸色也红润起来，眼神里那种被病痛和梦魇折磨出的疲惫感淡去了不少。
这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微微晃动的蓝宝石。顾晏舟心血来潮，没有去下网，而是带着洛寻，再次划着舢板，去了那个被礁石环抱的隐秘浅湾。
海水比上次来时更加温暖清澈，能清晰地看到细白的沙底和偶尔快速游过的小鱼群。顾晏舟将舢板固定在礁石上，率先脱掉外衣，只穿着一条破旧的短裤，步入齐腰深的海水中。
他没有立刻漂浮，而是弯下腰，双手浸在水里，似乎在摸索着什么。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布满了新旧伤疤的脊背上，那些疤痕在清澈的海水里，像是一幅幅抽象而残酷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峥嵘。
洛寻也跟着下了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过了一会儿，顾晏舟直起身，手里多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的鹅卵石。石头的颜色是沉郁的青黑色，表面极其光滑，像是被千万年的海浪精心打磨过。他将石头在海水里涮了涮，递给洛寻。
“拿着。”
洛寻接过石头，触手一片温润冰凉。石头的形状很规整，几乎是个完美的椭圆形，边缘圆滑，握在手里十分舒适。
“这石头……”洛寻有些不解。
顾晏舟看着他疑惑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近乎怀念的淡笑：“像不像……以前老式电话的听筒？”
洛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石头，那椭圆的形状，确实有几分像。他点了点头。
顾晏舟转过身，面向广阔无垠的大海，目光变得悠远，仿佛再次穿透了时空。
“想起以前……在作战室里。”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海风和水声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到处都是地图，沙盘，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那种手摇的电话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像是在模拟握着电话听筒的动作。
“那时候，一通电话打过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指挥官的冷峻和凝重，“可能就决定了某个阵地的生死，决定了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起来，像是回到了那个充满硝烟和抉择的时刻。
“淞沪的时候，我接过一个电话。”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往事里捞出来的，“是旁边一个友军阵地的团长打来的，求援。他们被日军包围了，弹药快打光了，伤亡过半。”
洛寻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那块冰凉的石头。
“我手里……也没有多余的兵力了。”顾晏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每个口子都吃紧，每个人都在硬撑。我在电话里，听着他那边越来越稀疏的枪声，和他嘶哑的、几乎带着哭腔的恳求……”
他没有说下去，但洛寻已经知道了结局。在那个血肉磨坊里，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最后……我只能告诉他，”顾晏舟的声音带着一种事隔多年依旧无法释怀的艰涩，“……再坚持一下，援军……在路上。”
海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其实……哪还有什么援军。”顾晏舟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愧疚，“我知道，他知道，电话两头的人……都知道。”
“后来，那个阵地……就再没有消息传出来了。”他望着海面，眼神空茫，“全团殉国。”
洛寻感到手里的石头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承载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团长和整个阵地上所有将士最后的期望与绝望。
“还有一次，是在武汉会战后期。”顾晏舟继续说着，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接到上峰命令，让我部放弃现有阵地，向后转移，收缩防线。”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艰难的抉择。
“命令很明确。但当时，我们那个位置很关键，一旦放弃，侧翼的兄弟部队就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再次握紧了那个无形的、重若千钧的“听筒”。
“我在电话里，跟参谋长吵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当年的铁血和固执，“他坚持执行命令，我坚持再守十二个小时，为侧翼争取时间。”
“吵得很凶。”顾晏舟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最后，我摔了电话。”
洛寻想象着那个画面——硝烟弥漫的指挥部里，年轻的将领为了更多人的生机，抗命摔电话，那需要何等的魄力和担当，又背负着何等的风险。
“后来呢？”洛寻忍不住问。
“守了。”顾晏舟言简意赅，“十二个小时后，侧翼部队安全转移。我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没有细说“代价”是什么，但洛寻能猜到。那必然是又一批熟悉的面孔，永远留在了阵地上。
“再后来，战事吃紧，那种需要反复请示、争论的电话越来越少了。”顾晏舟的语气变得有些萧索，“更多的，是接收命令，然后……执行。看着地图上的箭头推进或者后撤，看着一个个番号被打残，被取消……”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融入了海浪声中。
他转过身，从洛寻手里拿回那块青黑色的鹅卵石，在掌心掂了掂，然后手臂一扬，用力将它掷向远处的大海。
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深蓝色的海水中，只激起一小圈微不足道的涟漪，随即消失不见。
“都过去了。”顾晏舟看着那圈迅速平复的涟漪，轻声说道。
像是在对洛寻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做最后的确认。
那些曾经通过一根电话线传递的生死抉择，那些争吵、命令、牺牲……最终，都像这块石头一样，沉入了时间与记忆的深海。
洛寻看着顾晏舟被海风吹动的花白头发，看着他重新变得平静而深邃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顾晏舟垂在身侧的手。
顾晏舟的手指动了一下，随即反手将他握住，十指交缠。
阳光，海水，还有掌心真实的温度。
那些沉重的、由电话线串联起来的过去，就让它沉在海底吧。
他们拥有的，是此刻这片可以共同漂浮其上的、安宁的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