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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小石头的牺牲 ...

  •   海岛的日子,在收获与储藏中,悄然滑向了深秋。天空变得高远而清澈,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烈度,变得温煦金黄。海风里的暖意被一丝丝抽走,换上了料峭的寒意,尤其在夜晚,需要盖上厚厚的被子才能抵御。

      顾晏舟似乎格外适应这个季节,他的精神状态甚至比春夏时节更好,眼神明亮,步履稳健。他开始着手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更充足的准备,带着洛寻加固石屋的门窗,用晒干的海草加厚屋顶的保暖层,将最后一批收获的番薯仔细窖藏起来。

      洛寻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而利落的动作,心里是满满的踏实。那些关于战争的惨烈回忆,似乎真的被这琐碎而充满生机的日常冲淡,封存在了记忆的深处。

      这天,顾晏舟在清理屋后那个堆放杂物的棚子时,翻出了一个蒙尘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箱。箱子不大,锁已经锈死了。顾晏舟没有试图打开它,只是拿着它,在手里掂了掂,眼神有些复杂。

      洛寻正在旁边整理渔网,见状问道:“这是什么?”

      顾晏舟沉默了一下,走到棚子口光线好些的地方,席地坐下,将木箱放在膝头,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他没有回答洛寻的问题,而是用手指,极轻地摩挲着那锈蚀的锁扣,目光变得悠远而哀伤。

      “想起……一个兵。”他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沙哑,“他叫小石头。”

      洛寻放下手里的渔网,走到他身边坐下,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又将是一段沉甸甸的过往。

      “是四川娃子,”顾晏舟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怀念的弧度,“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年纪小,才十七,比当时的我……在保定学堂时还小。”

      他的语气很柔和,像是在描述一个自家的小兄弟。

      “他是补充进我们团的,分到了我的警卫班。”顾晏舟继续说道,“人有点愣,但特别实诚,手脚也勤快。就是……枪法不太好,训练的时候老是脱靶,没少被班长骂。”

      洛寻仿佛能看到那个叫小石头的年轻士兵,在训练场上憋红了脸、认真瞄准的样子。

      “后来,打武汉会战,外围阻击战,打得苦。”顾晏舟的语气沉重下来,“我们团守一个高地,鬼子冲了十几次,阵地前尸体都堆满了。弟兄们伤亡很大,弹药也快打光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箱上翘起的漆皮。

      “那天下午,鬼子又上来了。炮火准备之后,步兵跟着坦克往上冲。”顾晏舟的声音绷紧了,“我们阵地上,能开火的枪没几支了。我带着警卫班,也顶到了一线。”

      “小石头……就在我旁边。”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端着一支中正式,手抖得厉害,子弹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顾晏舟闭了闭眼,像是在抵御某种汹涌而来的画面。

      “后来……鬼子冲得很近了,都能看到他们头盔下的脸了。”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一颗……小鬼子的甜瓜手雷,冒着烟,滚到了我脚边。”

      洛寻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当时有点……懵了。”顾晏舟的声音带着事隔多年依旧无法释怀的颤栗,“就那么一瞬间……小石头……他猛地扑了过来……”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上的木箱,肩膀难以自制地微微耸动。

      洛寻屏住呼吸,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他不敢想象那一刻的画面。

      过了许久,顾晏舟才用尽全身力气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他用身子……把我……压住了……”

      棚子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海浪声。

      顾晏舟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洛寻能看到他后颈凸起的、紧绷的骨节,和那微微颤抖的花白头发。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顾晏舟因为激动而绷紧的脊背。

      那触感,隔着粗糙的布料,传递着无言的支撑。

      又过了很久,顾晏舟才缓缓直起身。他的眼睛是红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和悲伤。

      “手雷……在他背后……炸了。”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我……没事。就是……震得有点晕。”

      “他……”顾晏舟的嘴唇哆嗦着,最终也没能说出那个结局,只是颓然地靠向身后的棚柱,闭上了眼睛。

      “后来……打扫战场的时候,”他换了一种叙述方式,声音空洞,“在他……他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个。”

      他拍了拍膝上的小木箱。

      “里面……是他攒下来的,几块银元,还有……一封他偷偷找人写好的、还没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信。”顾晏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锥心的痛楚,“信上……说他一切都好,让爹娘别惦记,等打跑了鬼子,就回家……娶媳妇……给他们生大孙子……”

      一滴浑浊的眼泪,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洛寻的鼻腔猛地一酸,眼前也模糊了。他能想象出那个叫小石头的年轻士兵,在战斗的间隙,怀着对家乡和未来的憧憬,偷偷写下那封报平安的信时的样子。也能想象出,在生死关头,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尚未完全长成的、单薄的身躯,为他的“少帅”挡住了死亡。

      “他才十七岁……”顾晏舟喃喃着,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老天,“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就这么……没了……”

      棚子里,只剩下两个老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流淌的泪水。

      夕阳的余晖从棚子的缝隙里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恰好落在那个锈蚀的小木箱上。

      那里面,锁着一个年轻生命对未来的全部渴望,和一场猝然降临的、惨烈的牺牲。

      许久,顾晏舟睁开眼,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他拿起那个小木箱,站起身,走到棚子角落,找来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撬那锈死的锁。

      洛寻没有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

      锁很顽固,顾晏舟费了些力气,额上冒出了细汗,才终于“咔哒”一声,将其撬开。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里面果然如他所说,是几块用红布包着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银元,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信纸。

      顾晏舟没有去动银元,只是拿起那封信,展开。

      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被水滴晕开过,显然是写信人文化不高,且写时心情激动。内容也简单,无非是报平安,说部队长官很好,吃得饱,让爹娘保重身体,等他回来。

      顾晏舟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稚嫩而真诚的字迹。

      然后,他缓缓地将信纸重新折好,连同那几块银元,用红布仔细包好,放回木箱,盖上了盖子。

      他抱着箱子,走出棚子,来到屋后那片面向大海的坡地上。他选了一处视野开阔、能看见日升月落的地方,用手和木棍,挖了一个深坑。

      他将那个承载着一条年轻性命和未尽梦想的小木箱,轻轻地、郑重地放了进去。

      然后,他一捧土一捧土地,将其掩埋,压实。

      最后,他从旁边搬来一块表面相对平整的石头,立在了那个小小的土堆前。

      他没有刻字。

      只是站在那里,对着那块无字的石头,和石头后面那片浩瀚的、吞没了无数像小石头一样年轻生命的大海,默默地站了许久。

      海风吹动他花白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孤独而沉重。

      洛寻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敬意。

      有些牺牲,轻如鸿毛,被历史的尘埃迅速掩埋。

      有些牺牲,重如泰山,压在一个幸存者的心上,直到生命的尽头。

      顾晏舟最终转过身,走向洛寻。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那深沉的哀恸,如同这墨蓝色的海水,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散去。

      他走到洛寻面前,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洛寻的手。

      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去吧。”他说,“天快黑了。”

      两人相携着,走回那间亮起温暖灯火、可以遮蔽世间一切风雨的石屋。

      身后,是那个无名的坟茔,和永恒吟唱着安魂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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